以道观之,物无贵贱,而一样的人,却平白生出了三六九等。
裴晏从南郊回来的时候,卢湛已经抱着桃儿走了。
她穿过的衣裳、用过珠玉首饰、没抄完的经、临了一小半就开始瞎糊弄的画……甚至连做饭用的炊具,统统都不见了。
就好像她从来都没有来过。
半个月后,永宁寺办了一场盛大的法事。
吊丧时,王骧曾好心提醒卢湛切莫逾制,以免落人口实。可他随口一句当不起好似戳了卢湛的肺管子,当场就翻了脸。
王骧自是不服,振振有词:“大家可都长着眼睛,裴郎君执意辞官归隐,拂了陛下的意,你看看朝中有几个人敢来吊丧?也就只有我,一片好心,倒成了枉做小人!行行行,我不管你,你就随你那不识抬举的丈人一样瞎胡闹吧!”
说罢拂袖而去。
翌日,钟祺带着天子亲题的挽幛登门。
“卢都尉此番讨贼有功,陛下本也可以给尊夫人追封诰命,但裴詹事对这等赏赐深恶痛绝……裴娘子生前孝顺,我想她也不会愿意让裴詹事为难。”
钟祺走后,人乌泱泱地就来了。
昭玄曹更是遣了人主动上门,说可于永宁寺为桃儿诵经七日,往生超度。
“她做裴娘子的时候比当卢夫人开心,也许她更愿意要阿爷给她立的碑。”
下葬那日,待人都走了,卢湛才去接裴晏来墓前祭扫。
“云娘子走的时候,陛下答应了她,只要她杀了刘舜,待战事结束,天下太平,陛下会放阿爷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刘舜虽死不见尸,但我想她应该是得手了,阿爷切莫灰心。”
裴晏没应声,天下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算是太平?
元琅棋艺精湛,他永远都有一条退路。
裴晏俯下身,给桃儿烧了些黄纸。
卢湛轻抚着石碑上的名字:“我已向陛下请旨去朔州驻防,以后可能无法常回来看望阿爷了。”
裴晏轻应了声,待黄纸燃尽,两人起身折返。
临别前,卢湛又叫住他。
“我下个月及冠,要回一趟范阳,还请阿爷给孩子取两个名。”卢湛顿了顿,“还有我。”
裴晏失笑道:“自己的儿女自己取,正好你也该多读些书了。至于你……”
他想了想,在山道旁折下一根断枝,拨开地上的碎石。
“圣人含道暎物,贤者澄怀味象,以观己道。”
裴晏抬起头,枝头的嫩芽扫过地上的两个字。
“如何?”
卢湛默了会儿,眼底又再泛起水光,展臂稽首。
“澄观拜别阿爷。”
第一百六十章 乘舟去
吴王府。
案前的账册只翻了两页便扔在一旁,元晖左右拥抱忙得很,右手探进罗裙,引来娇声嗔怪:“殿下,真人还在呢。”
玄元子腹中骂得正欢,闻言立刻清了清嗓子。
“前些年打仗,这两年又频发水患,今春至今,海上已生了两回飓风,灾情虽不重,但今年的义田恐怕还是会减产三成左右。流民多了乱子也多,光上个月,宁海和鄮县粮仓就被劫了不止一处。”
元晖眼尾挑起,看似漫不经心:“天灾哪一年没有,过去怎么不见顾廉说收成不好?”
玄元子暗骂了句老狐狸,解释说:“过去殿下与顾大人各得三成,各地自留两成,还剩下两成储着应对灾年。再者顾大人家大业大,实在有差,自掏腰包补一些,怎么也不能少了殿下的。但如今殿下独占八成,余粮自然不足。”
他顿了顿,端出一副殷切谄媚的模样。
“这几年青衣道派出去的粮盐也多是糠皮,鲜有白米……殿下,越是灾年,越容易生民变,这一乱,可就得不偿失了。”
元晖并不买账。
“这话你最好去与张康说。毕竟就算真出了乱子,朝廷该拿走的粮银也不会少一钱,陛下仁济爱民,不让随意加税。但钱粮又岂能凭空变出来,总不能让我来填这窟窿吧?”
元晖哼笑着抱紧了怀中佳人,调笑一番,才又拎起账册扔回玄元子脚边。
“张康若不想一个人扛,他可以让各郡各县的士族都出一点嘛。反正族谱往前一翻,都是沾亲带故的,一起享了这么多年的福,也该分分忧了。”
元晖眯起眼盯着他:“心太齐了,多不好。”
“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
玄元子捡起账册收进袖口,不卑不亢地揖礼离开。
回道观已是未时。
玄元子先写了封信让道童送去刺史府,又叫厨房做了几个斋菜一碟糕点,备好香烛黄纸,赶在日落前上了山。
自张娘子病逝,他就时常一个人在山里过夜,观中其他人也都习以为常。
夏日山里蚊虫多,时不时还有蛇,一看他要上山,平素寸步不离的那两个吴王的眼线都默契地没跟着来。
日落月升,蝉鸣依旧。
才半个月没回来,墓碑旁的杂草又长出了半尺高。
玄元子将草拔干净,放上供品,点了三支香,默默望着石碑上的两个名字。
他没有按嫂嫂的遗愿把她葬在沈家祖坟对面的山上,而是从信众里找了两个盗墓的,把兄长请了出来,与嫂嫂合葬在此。
依山不傍水,但他们反正也没有后人。
裴晏虽逼着元晖给兄长平反了,可人心里的芥蒂并没有消去,不然也不会到现在也没人发现兄长墓被动过。
至于嫂嫂……从她沦为贱籍的那天起,她就只剩他这一个亲人了。
玄元子叹了声。
远处一道人影踏枝而来,一轻一重地落在他身后。
“三哥。”
玄元子抹了抹脸,转身笑起来。
陆三拿出他食盒里的斋菜,咂舌道:“没酒就算了,怎么连点荤都没有?”
“嫂嫂生前吃素,我若带大鱼大肉来上坟,元晖按插在我身边那几个狗东西肯定会起疑。酒倒是有……”
玄元子从腰上取下水囊,“但就这点儿,给我留一口。”
陆三一口就喝得精干,敛了笑,问:“那狗东西什么时候到?”
玄元子知他问的是裴晏,有些为难。
“天子已令太常卿代天祭祀,过两日就到。”
他顿了顿,又道:“元晖既不愿出钱,也不想冒险,如今民怨四起,我跟他说请裴大人来主持祭典或可安民心,他当时一口就答应了,说会上书陈情,不像有假。”
“那就是皇帝不愿放人。”
陆三冷笑一声,朝着林间扬声道:“我就说这些人上人,个个都是狗屁吧?亏你还信。”
密林深处飞来一粒碎石。
陆三稍一侧身,石头正中玄元子膝下。他倏地失力跪下来,剧痛直窜天灵。
“谁信了?不过就是试试,若真答应得这么干脆,我还怕是饵呢。”
云英慢悠悠地走出来,弯腰朝着玄元子笑。
“许久不见,这么大礼呀?”
玄元子有求于人,只得忍下怒气:“姓裴的不来,你们还帮我吗?”
张令姿心疾突发,走得很急。
先前宋平给的毒药他虽照做了,可元晖次次都只翻两页就不看了,他等了足足半年都没有寻着什么好机会。
直到前阵子陆三找上门,说要与他做个交易。
但现在裴晏不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云英站在石碑前,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叠黄纸烧得正旺。
玄元子正要追问,她先一步开口。
“等报完仇,你打算去哪儿?”
“仇哪有报得完的?扬州上上下下那么多官,平时好处没少拿,兄长被问罪时,个个落井下石。还有嫂嫂……她这些年受的委屈,我统统都要讨回来!”
玄元子眼神黯了一瞬,复又亮起来。
“元晖的儿子还小,他一死,扬州至少十年内,都会是张康这拨南朝旧臣说了算。这些蠹虫死干净之前,我是不会离开扬州的。”
他扬起眉,自信满满地说:“我可是算过的,道爷我活得到九十,天命在我!”
云英失笑道:“你不是不信吗?”
“你管我信不信?准就行了。”玄元子脸一晒,忍不住追问,“你还没回答我呢,到底帮不帮?”
“我是不做亏本生意的。不过看在张娘子的份上,便宜你一回,事我先办,报酬嘛……”
云英挨着陆三坐下,在食盒里挑挑拣拣。
“待时机成熟,我自会来跟你算的。”
玄元子顿时松了口气,盘坐着和他们一起吃。
先前几回看得不仔细,他还有些不确定,这会儿凑近了,他才看清陆三左边那只眼珠子似乎是不能动。
盯得久了,陆三警惕地转过头:“看什么?”
玄元子讪讪笑道:“没什么,吴王府守卫森严,回头我画张图给你。”
“谁说他要去吴王府了?”
云英从陆三手里抢过最后一个桂花糕。
“秦淮河上百花争艳,三五个月就是一茬新人。只要噱头做足,引那色鬼自己上钩就好了,闯王府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