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琅默了会儿,沉声叫来卢湛:“去把那女人带过来。”
卢湛正犹豫着,裴晏却道:“陛下不用费心了,云娘不喜欢我做官,我答应她不做了。她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待她走了,我自会随她去。”
晚风徐徐,浓云散开,淡月如银玉,在他们之间划出一条天河。
浴堂里,云英穿好了衣裳,她倒是不担心裴晏,那死兔爷要杀也该先杀她。
可到底是什么时候露了行踪?
约莫过了近半个时辰,屋外守着那几个宗子军忽地撤走了。她贴在门边静静听了会儿,忍不住挑开一丝缝。
真的走了?
她蹙眉忖思,试探地打开门,探出半截身子,确认过周遭,这才快步跑向正堂。
穿过一面面高墙,踩过一堆堆残肢,她总算在青庐前找到了裴晏。
素白的喜服早已染得乌黑,周遭浓郁的腥膻,熟悉的情形,也令她胸中作呕,浑身战栗。
她走上前,看见帐中的尸身,心中顿时升起一团火。
那是她拼了命才从萧绍手里抢下来的丫头,是金尊玉贵的娘子,到底也还是没救下来。
云英钻进帐中,替那新妇理好遗容,捡起掉在地上的团扇,仔细擦干净血迹,回到裴晏面前。
“人家都说只有拜过天地,死了才有归处,不然就是孤魂野鬼。我嫁过好多回,但没有拜过礼。”
她举着团扇,挡住自己的脸。
“是不是这样?”
裴晏握住她的手,扇面染了血,映得她的脸也血肉模糊,同他梦里见过的那样。
扇面缓缓移开,她抱住他,眼底的水光在银辉下灿若繁星。
“我不是孤魂野鬼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蜉蝣
春夜里一场暴雨,洗去了沉疴烂痈。
紧接着洛都戒严十日,利刃将那些露出来的脓疮一并剜了个干净。许多人消失在夜里,更多的人匍匐在刀下。
太尉穆坚在最后一场春雨中病逝,新君亲自扶灵,十里相送。
待丧事办完,穆氏子侄搬离内城。爵位仍在,但兵权已尽数归入皇帝手中。
云开日出,万象始新。
朝野间刚唱了几日太平箫鼓,北境就传急报。柔然得知刘舜死讯,又闻冀州起事,想分一杯羹,一举撕毁先前约好的合议,举兵犯境。
不出半月,六镇已丢其三,过去十年死了多少人才守住的疆域如同一个笑话。
元琅颇是头疼。
南边山多,打仗因地制宜,许多四两拨千斤的战术都有机会施展,有时仅百余人的精兵也可打出奇袭。但北地广袤苦寒,没有捷径可走,需得万众齐心。
可他手中一时也挑拣不出谁有能耐代替刘舜。
初战若不能大捷,军心则更难聚拢。
三个月,殒了两名主将,战线一退再退,朝堂上难免也有了些风言风语。
先帝当年拖着病体都能亲自领兵将那些有反心的同胞兄弟斩尽杀绝,今上年轻,却只能假手于人。如今腹背受敌,又困于帐中无将,怎么看都像要步南朝皇帝的后尘。
无风不起浪,然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
眼看柔然已直逼朔州边境,权衡再三,元琅只得封刘旭为征北将军,领三万精兵前往朔州,整合六镇残军,势必在入冬前夺回失地。
起行时,他还亲自出城相送,做足了戏以振军心。
刘旭刚入朔州,柔然军便退了。
但捷报传来还不到三天,一份檄文便连带着他按插在刘旭身边的中郎将的人头送上了大殿。
刘舜死而复生,更在檄文中直指他弑君夺位。
元琅这才看明白,先前北地来的所有军报都只是诱他分兵的饵,刘舜分明早与柔然勾连上了。
可为时已晚。
初雪来时,夏州失守。
两军于统万城鏖战月余,打了个两败俱伤,刘舜来使请和休战。
当初太祖南下,也是以大江为界先行议和,待粮草齐备又练好了水军,才撕毁和约,围守荆襄。
北地越冬缺粮,此时休战,无异于放虎归山。
可朝臣大多赞同议和,扬州江州也说连年水患,粮草本就不足,又要防着梁王趁乱反扑,最起码要等春苗种下再征兵调粮。
朝会散去,元琅独自在殿内坐了许久。
钟祺蹑身入内,递上拟好的议和书。
元琅翻看完,望着殿外银雪,良久才道:“安之近来如何?”
“前阵子染了风寒,薛太医去看过了,只是裴詹事忧思过重,好得慢。”
钟祺顿了顿。
叛军送来的议和书上除却粮银地,还要陛下交还那个女人。知晓裴府中不止关了一个人者寥寥,说明宫墙内外仍有许多双藏在暗处的眼睛。
“那娘子倒是精神,整日换着法折腾那些值守的宗子军,还是裴詹事病了,她才消停下来。依臣看,她对裴詹事还是有几分真心的。若以裴詹事相挟,她或许会答应,而且……”
钟祺欲言又止,元琅则一直阴沉着脸。
“继续说。”
“臣觉得,她与昭仪娘娘颇有几分相似。”
元琅抿紧唇,他想起当初在陵云台上,先帝说,你看这下头,个个都低着头,心里却都盼着我死。
也想起阿娘说,这天底下,从来就只有刀俎和鱼肉,只要将所有的刀都握在手里,哪怕你手无缚鸡之力,哪怕你是个女人……他们也一样高呼万岁。
太祖驾崩,哀帝宣帝接连殒命,分明有蹊跷,但那些人照样跪在先帝脚下称臣。
先帝也死得蹊跷,但洛都的刀都在他手中,他们也就跪在了他脚边。
有朝一日兵临城下,他们也会去跪别人。
他坐在这里,方才明白先帝始终拒绝安之之请,既不是顾念裴玄仍居高位,也不在乎崔裴两家的脸面。先帝在乎的只有裴昭。因为只有裴昭是他的朋友,即便身陷囹圄,祸连妻儿,也不肯朝他人屈膝。
可安之却宁死也不愿再与他同路了。
那日他问,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满意?
安之没有答,只祝他永享盛名。
“把人带来吧。”
元琅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想了想又说:“让薛彦之先开一副安神汤送过去。”
钟祺垂下眸:“臣明白。”
昏时,云英照常喂裴晏服过汤药,炭盆积灰烧不旺,她便端去庭中清灰。
再回来时裴晏已昏睡过去,不省人事。
脉象并无大碍,像是中了迷药。
云英略一思忖,走出小院,打开门,钟祺揣着狐皮手捂含笑看着她,俨然等候已久。
云英眉梢微挑:“常侍郎怎么空手而来?纵是地牢里的死囚,也该吃饱了才上路不是?”
“陛下要见你。”
云英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钟祺又道:“放心,裴詹事醒之前,我会送娘子回来。”
银辉映雪,明如白昼,显阳殿内却只点了一盏灯。灯火昏黄幽暗,映在元琅脸上,半明半晦。
他曾经很想见一见这个女人。他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狐媚,令安之丢了魂失了智,要抛下一切去做个布衣。
可当钟祺的身影遥远出现在殿外,当她走入殿中,站在他脚下,仰头似笑非笑地睨着他时,他突然就后悔了。
他不想见了,也不想知道了。如果可以选,他这辈子都不想看见这个女人。
云英再次踏进显阳殿,高台上的天子已不再是那枯槁等死的废人,却又好似有着差不多的神色,目光如蛇信般舔舐着她身上每一寸。
她只觉得恶心。
“要动手就赶紧,别指望我会求你。”
“放肆!”
钟祺厉声呵斥,命她跪下。
“这世上岂有老子跪儿子的道理?”
云英笑了笑,眉眼弯弯,沉嗓却是先帝的声音:“是吧?孤的好儿子。”
钟祺大惊,赶紧出去命守在殿外的宗子军都再退远些,殿中仅留下了卢湛一人。
元琅面色无改,从身旁拿过一卷帛书扔到云英脚边。
“我想与你做个交易。”
云英犹豫片刻,捡起来草草看了一眼,神色骤变。
殿下还活着……不仅如此,这休战的帛书上,她竟是与城池银粮并列其中。
“我就说嘛,殿下文韬武略,岂会输给你个阴险小人。”
元琅不接她的挑衅。
“刘舜为了自己的私怨,勾结柔然,无端挑起战火。难得他顾念旧情,你若能好好把握,将他除去,于黎民、于苍生,都是一件功德。”
云英卷起帛书:“这么大的功德,你自己怎么不要?他既是挟私报复,你不是更该为了黎民苍生,自戕谢罪?”
元琅淡然道:“我若死了,世道只会更乱。”
云英转眸瞥了眼五步之外的卢湛,忽地朝他扬起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