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认识。”
“那你方才……”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十几年前,京城也有一家叫凤楼的酒肆,就在洛水南岸四夷馆边上,你可去过?”
卢湛撇撇嘴:“我今年也才十七,大人这是挖苦我。”
裴晏笑道:“怪我怪我,每每瞧你这魁梧身形,倒像是比我还年长几岁,总是忘记。”
夜色渐浓,花堤沿路的铺子果然如那店家所说都贴着封条,一路走来,竟没遇见几个人。
很快行至湖边,一眼便见着那华灯已上的青漆小楼,湖面粼粼波光回映在楼间,像沙场上闪过的刀光。
裴晏在湖岸边停了下来,遥望着凤楼上随风晃动的灯笼,摩挲着腰间坠着的银刃。
卢湛见裴晏若有所思,也不敢贸然往那门口走,只能在一旁候着,候着候着忽地就想起在东宫时,听詹事府王功曹嚼过的那些舌根,这朝中上上下下,谁人的风流债他可都一清二楚。
“大人,你是不是……没去过这种地方,有些怯了?”卢湛说着,嘴角隐隐上扬。
裴晏阴沉着脸:“让你说话了吗?”
卢湛识相地闭上嘴,却怎么也止不住眼尾的笑意。
裴晏也拿他没辙,又扫了眼那勾人的灯笼。
“行了,进去吧。”
“哦~”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3-11-11
朝代架空,杂糅各种参考,一切以描述为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第二章 坐怀不乱
裴晏由小厮领着坐入堂内一侧,楼外人迹罕至,楼内倒是热闹许多,与那店家所言无二。
“两位看着面生,第一次来?是要吃酒还是听曲?”
裴晏问道:“听闻凤楼有位娘子一曲《流水》千金难得,此番路过,特来一睹佳人。”
小厮心下了然,应道:“小的明白了,公子请稍候。”
江州上呈的案卷里记载详尽,将赵焕之日常起居、喜好写得清清楚楚,死之前那一日更是精确到了吃的什么喝的什么,点了哪位娘子,听了什么曲,可谓是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裴晏环视一周,一楼大堂坐着的大多是素衣行商,二楼几间屋内隐隐透着些烛光,人影摇曳,南侧一扇门打开,三两个褒衣博带的公子大醉酩酊地出来,倚着横栏说胡话。
赵焕之是死在三楼的。裴晏紧抿着嘴,忍不住轻哼一声。
风月之地,竟也同那府衙堂前的座次一般,排得分明。
不一会儿,一抱琴的娘子施施然走来,朝裴晏施了礼,坐到一旁。
卢湛平日最听不得这些,他出身范阳卢氏,若非朽木不可雕,也不至于自小就随表亲兄长住到怀朔军镇去了。所幸练得一身武艺,早几年被他任范阳郡守的叔父疏通进了东宫。
一曲终了,琴娘子欠身走到裴晏身边坐下,斟满一杯酒,双手递上在裴晏面前示了示,自己先喝了去,又再斟上一杯放到裴晏手边。
十六年前,先帝薨逝,太子继位不足三月便染上恶疾,年头都未过就随先帝而去。几番角力,最终由五皇子继承大统,改元永康。可天不遂人意,宣帝继位也仅过了三年便遭毒杀,死因虽秘而未宣,但自此起,京中各府,连自家用膳都要先试上一遭。
当今天子继位虽已过了十二个年头,但这习惯早已遍布京师所有酒肆茶坊。不过也仅限京中,白天在州府衙门未见李规等人有此规矩,在这儿反倒有了。
“公子怎么称呼?”琴娘子见裴晏不动声色,笑着问道。她看着仅二八年华,与那案卷里所记载的有些出入。
“范阳卢澄观。”裴晏随口胡诌了个身份,一旁卢湛微微一动,像是忍不住要说话,被他瞪一眼才咽了回去。“娘子怎么称呼?”
“小字盼儿。”
“我有位故交曾与我夸赞盼儿娘子的琴艺,但他所说的……似乎要比娘子略长几岁。”
琴娘子嫣然一笑:“原来公子心有所属。”
“只是慕名而来罢了。”
“那公子来得不巧,那位盼儿娘子已经不在了,公子是觉得盼儿方才的曲子弹得不好么?”
裴晏眸色一深:“不在了?她去哪儿了?”
琴娘子垂眸莞尔:“红尘中来,红尘中去,像我们这般无根之萍可比不得公子这样的贵人,或许公子下回来,我也不在了。何须问这许多……”
她说着,芽尖儿般的玉指轻扫过裴晏倚在桌上的手:“及时行乐不好么?”
但见裴晏仍不动声色,她又扫了眼一旁目光清澈的卢湛,不免嘴角微微下垂退了回去,抱起琴欠了欠身离开。
人走远了,卢湛还是忍不住凑上来:“公子,赵司马案子一定,当夜陪酒的娘子便消失了,这当中必有问题啊!”
裴晏拿出锦帕拭了拭手:“用你说?”
卢湛悻悻地低头:“要不,我们再找几个娘子问问?刚才那个顶了先前那个的名字,多少口风紧些。”
裴晏冷笑着摇头:“你忘了方才我对那小厮说的什么?”
卢湛一愣:“什么?”
裴晏心下无奈,当真是块朽木,只得解释道:“我说的是……有位娘子。连领客的小厮都知道我们要找的是谁,你再听方才那琴娘的话,滴水不漏。恐怕,我们就是找遍了这儿所有的娘子,都不会有第二种说法。”
“真的假的?”卢湛将信将疑,前些年,北方几个军镇叛乱,这掉脑袋诛九族的事,起兵前半月就走漏了消息,被怀王刘舜领军镇压。
很多事看似理应密不透风,可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你若不信,那我便试给你看看。”裴晏笑着说道,抬头正迎上笑着走来的小厮。
“公子可是有什么不满意?”
裴晏微微蹙眉,笑得勉强:“许是我期望过高了。”他从腰间摸出锭银子来推上前,“但我这人不喜欢空走一趟,既已来了,总该尽兴才是。”
小厮默默收起银子,了然道:“小的明白。”
“还说没来过,我看公子倒是挺熟的。”
卢湛低头嘟囔的功夫,抬眼便见一清丽娘子如燕子般落进来,绛纱摇曳,衣带生风,与先前那位盼儿相比,少三分端秀,却多七分妩媚,看得卢湛这愣头青久久移不开眼。
裴晏无奈地撇了一眼卢湛,沉下一口气,朝着那媚娇娘浅浅一笑。
几炷香的功夫,娘子换了六七个,琴棋书画,轻歌曼舞也品了个遍,说辞都差不多。
人去哪儿了,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不知道,外边一整条花堤的铺子为什么封,也是不知道。
一如裴晏先前所言,也如那客栈店家所言,一来二去,银钱着实花了不少。
裴晏盯着桌前一直未动过的酒壶,几番来回,说得他口干舌燥,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眼看小厮去了许久未归,裴晏盘算着这遭差不多也只能探到这儿了,刚要起身,一素衣公子信步而入。
“卢公子这便要走了?”声音盈盈如清泉叩石,细一看才发觉是位女公子。
她未坐入席中,而是走到一旁椅塌上倚着,素白的宽袍往上拢了拢,半截净白小腿翘在外边,木屐在细嫩的足尖挂着,摇摇晃晃。
卢湛登时别过头去,在心里暗忖着非礼勿视。
裴晏细细打量一番,见她面色红润,衣襟松散,脖颈处亦有些潮湿,一副行散模样,像是刚才二楼某间屋子里出来的。
说不上为什么,隐隐总觉得有些头疼。
“既已尽兴,自然是该回去了。”
“我看公子明明是一脸失望。”女公子低头细拭着指尖 ,并未看他,“公子慕名而来,就甘心这么空手而归么?”
裴晏挑挑眉:“不甘心又如何,难不成还能带几个娘子回去?那不就和迎来送往的女闾一般,凭什么值得这么贵的价钱?”
语出讥诮,女公子却也不恼:“虽本也没什么区别,但女闾只认钱不认人,这儿嘛……都认。”
她坐直了些撑手倚着头,饶有滋味地细细打量裴晏:“像公子这般的玉面郎,若是温言细语地哄一哄,想在这儿骗走几个姑娘,倒也不是难事。”
“只可惜,公子都看不上。”她笑道。
许是被打量得有些不自在,裴晏脸色略沉:“那娘子又有什么本事,或可让我尽兴而归?”
“方才给公子看的,已经是最好的了,要不也不值得那般价钱。”
“那照娘子打扮,是要与我一论老庄易理了?”
“公子亦作行商打扮,又做的是什么生意呢?”她说着,从塌上起身,摇晃着身子靠近,作势要倚在裴晏身上。
裴晏下意识往后一退,她单手撑在了桌上,身子一向前,本就松敞着的衣襟又往外荡了荡,露出里侧微微濡湿的薄纱中衣,似有似无,什么都挡不住。
自她过来起,身后站着的卢湛便高抬着头,目光在头顶三寸漫无目的地晃着,压根不敢往下。
裴晏倒是垂眸看着,面无表情,只右手下意识地摩挲腰间的银刃。
“这便是娘子的本事?”他淡淡地说道。
女公子坐直了身子,莞尔一笑:“我会相人,公子要不要听听?”
裴晏眸色一凛:“说说看。”
她倒了杯酒,细细抿着:“我猜……公子身负重任,却如海里捞针,茫无头绪。前路坦坦,后涂茫茫。”
卢湛心下一紧,伸手握向腰间,方才想起裴晏让他取了佩剑。他微微侧身看向裴晏,裴晏抬手轻拭鼻尖,手肘挡在他腰前。
“那该如何找到这根针呢?”
她灿然一笑:“这相术嘛,素来只看结果,该当如何解,得公子自己想呀。”说完顿了顿,“但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少个敌人,总是好的,公子认为呢?”
裴晏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娘子怎么称呼?”
“公子猜猜看?猜中了……便不收你银子。”
裴晏讪笑着起身施礼:“那就多谢云东家了。”说完阔步往外走,卢湛差点没反应过来,赶忙跟上。
“卢公子。”云英提了提音量,“公子才坐了这么会儿,钱花了不少,却要两手空空地回去,那位介绍公子来的朋友可要看笑话了。”
裴晏脚步稍停,却未回头,大步流星地迈出门去。
云英朝着大门嗤了声,当即拢好长衫,面上也再无半分方才的行散模样,快步走入三楼东侧的屋子。
屋内未点灯,唯窗外漏三分月色,映出斜躺在床上的青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