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就算了。”
云英一愣,垂眸看着刀柄上那颗湛蓝宝石,身侧灯火轻跳,思绪忽如墨丝一点点缠上来。
她见过这把刀。
彼时元月初三,宋平白天溜去西市,买回珠玉宝簪给了心上人才想起忘了她,便顺手掏出一把臭烘烘的旧刀,还诓着说是看她臂力不足,专程给她挑了短刀。
“你不是买了簪子?”
“及笄才用这玩意,你还小,转年我再给你买个一样的。”
“我不要跟别人一样。”她握着刀,想着那支簪,“刀我也要镶了玉的,像殿下那把一样能削铁的。”
身后倏地有人朗笑:“出息了,敢盯上我的东西了。”
她回过头,白姨在那人身后面色冷若寒冰。
……
转年一切都变了,她既没收到簪子,也没有刀。
云英抿唇试探:“这是给我的?”
刘舜不作答,手一伸,她就往后退了一步,将匕首护在心口,警惕地盯着他。
“架子上的灰三个月就能积满,锁绣……也有法子做。你费这么大功夫骗我,看来我手头这事,起码都是杀头夷族的大事了。”
刘舜素来不屑解释,只哼笑一声:“什么事能胡闹,什么不能,你该有数。”
刀柄上的玉石在胸口渐渐捂热了,却又勾了一丝凉意钻进皮肉,戳着心尖。
云英声音软下来:“你找方士弄些烧嗓子的药,药量不可太猛,得要声嘶但不哑。”
“知道了。”
刘舜摆手让她回去,起身步入内室,点了三炷香,望着画像站了会儿。
待香燃尽,身后也没有动静,他才回过头:“还不走?”
“你都备好了,干嘛不给我?都不新了。”
两盏灯被风勾着交替闪烁,屏风上影影绰绰。刘舜缓步走出来,垂眸挑起她的脸,拇指顺着下巴揉向唇瓣。
若不是她提,他都快忘记这件事了。
四目相对,却良久未语。
云英又催问一遍,他才松开手,出门让萧绍送她回偏房歇着。
“我想去白马寺。”她上前道,“现在就去。”
“胡闹。”
刘舜皱起眉,左臂陷进一团软绵,云英一只手挽着他,另只手在他掌心轻挠。
片刻后,他改口道:“明日让萧绍带你去永宁寺。”
“永宁寺只有王公贵族才进得去。”
刘舜笑了笑:“我让你进,你自然进得去。”
“滥竽充数,骗不过菩萨。都说在哪儿许的愿,就要去哪儿还。你怕我跑了,那就跟我一起去。”
等了会儿,没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云英也觉是一时上头自找没趣,便甩开手转身就走。刚踏上石阶,便听身后吩咐道:“备马。”
萧绍提醒说:“白马寺在外城。”
云英三两步跑回来,双手攀上他后颈,踮起脚半个身子挂上去,扬眉笑说:“我要从正门出去。”
刘舜未作声,只揽臂托起她。
车舆行至西明门,守门见了萧绍,并未多问,只朝身后一扬手,城门便静悄悄地开了。
云英放下车帘。
先前住在西郊,入城时亦是走的西明门。看这些守将轻车熟路,想来不是头一回夜半出城。
云英瞥一眼身旁,刘舜一直端坐着闭目养神。她虽住在东院,但其实也只见过几面,好几次都是夜里她睡下了才来,尽过兴也不留宿。
过去也是一样。
除了上回在船上故意要做一出活春宫,从不点灯。
他或许是不想看清她的模样,才好在心里念着他想念的人,但她有时还是想看的。
“有话就说。”刘舜微微挑起眼帘。
云英抿唇看着脚尖,想了想,说:“待殿下的事办好了,我要永宁寺的和尚给我念够四十九天的经。”
刘舜轻笑了声,她又道:“还有……”
“还有什么?”
“我要你给我烧纸,每年都烧。”她垂下头,喃喃如呓,“等你什么时候想不起我的模样了,就不烧了。”
刘舜静静看着她。
车舆停下,萧绍轻叩车门打断了欲语还休的沉默。
云英先一步起身跳下车,寺门已被叫开,两排僧人睡眼惺忪地候在外头。
已近子时,两条街以外的西市也都闭门歇了。目之所及再无旁人,纵横交错的长街在银辉下如同静淌着清溪的河道。
刘舜站到她身后,僧众纷纷双手合十,垂首揖礼。
云英忍不住嗤哼一声。
十多年前,她衣衫褴褛时,这些人可不是这么低头,也没有这般慈眉善目。她在这寺门口被推着绊了一跤,陆三便连着三天趁夜来对着门缝撒尿。
“站着干什么?”刘舜沉声催问。
云英这才往前走了几步,仰着头左顾右盼,远远寻见了树冠,提起裙摆便往寺门右侧那条路跑去。
萧绍旋即抽出链子刀,刘舜抬手制止,负手跟了上去。
顺着寺墙走了约一炷香的功夫,远远见云英站在一棵挂满红绸的古槐下,脚底也踩着红绸。
她今日穿着白縠纱裙,远看就好似站在一朵血莲上。
随行近卫远远退守路口,只有萧绍跟得稍近些。刘舜走上前,云英正低头挑拣着她从扒拉下来的红绸。
“这儿正巧对着里头的香塔,洛都春夏秋都吹东北风,寺墙挡得住人,挡不住风。大伙都说,这树是蹭了菩萨的香火,所以在青石地缝里也能长这么粗这么高。”
“城里的寺门都高,寻常人家给不起几回香油钱,更点不起灯,但越是无权无势,想求的东西就越多越重,便往这儿扔木牌。”
她先挑出一条干净的,解下上面系着的木牌。
“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西市上卖这个的可多了。檀木最贵,绸布也有讲究,色正缎子好的要一吊钱,遇上年节更贵。”
云英边说边蹲着挑拣,寻着一块紫檀木牌,拔刀刮去面上金粉朱砂的名字,系到自己那条红绸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祷念数语,遥指着树梢,笑说:“我要挂那里。”
刘舜抬眼望去,树高六七丈,红绸大多挂在三丈内,想了想,唤来萧绍。
云英摇头道:“你给我弓箭,我自己来。”
近卫取来弓箭,她将红绸缠在箭尖,张弓瞄准。木牌既沉又坠着左摇右晃,连射了七八次都挂在了叶片上,萧绍板着脸上上下下地给她取箭。
她臂力不足,弓弦越拉越没劲,瞄了好半天,身后忽地伸来两只手揽住她。
“腰挺直。”
刘舜握着她的手往上抬,左手搭弓,右手拉弦。粗粝的手掌一点点覆住她每一根指头,手背紧紧贴着掌心。
嘭地一声。
耳畔忽如霹雳炸响,一道红光窜向夜空,扎扎实实地穿进六丈高的树干。
她仰头看着夜风扬起红绸。
彼时白马寺不让落脚,他们先在西市上干些小偷小摸的勾当,后来就打起这棵树的主意。
恰逢元月香客多,陆三趁夜爬树偷红绸,她和宋平打磨木牌,第二天便当新的卖,难得赚了些不沾血的干净钱。
卖到最后,她给自己留了一条。但临了来了个瘸腿汉子,手里牵着个唇色苍白的丫头,说他是远道来给女儿看病的,可京城的名医也说没得治,客店掌柜说这儿许愿灵,他便来求求看。
她把红绸让给了他们,只收了两铢钱。
陆三见她一直羡慕凝看,便说再去给扯一条下来。
她摇头,一左一右牵着他们俩。
“我有你们了,够了。”
夜风吹下来几片叶子落在云英头上,她收拢思绪,捂着腰间短刀,垂眸自嘲。
人啊,就是这么得陇望蜀,欲壑难填的。
远处更夫走到半路被近卫给拦下,云英回身看了看刘舜,她在车上的试探他没有否认。事成之后,她就是弃子了。
又或许,她这条命,也是他谋划中的一部分。
一夜夫妻百日恩,他是念着这点情分,今夜才一直这么由着她,还是……
云英轻咬唇瓣,将心里的话咽回去。
思忖片刻,她回身跑到树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扶着树枝先将她够得着的红绸都扯下来扔到地上,再搓揉了两条绸带做成鞭绳。
一边用脚踩着晃,一边抽打那些够不着的地方。
不一会儿,树下便如一汪血池。
扔完了最后一条绸带,她站在两丈高的树干上,扬眉睨着下头,喊说:“我要下来了,你接着我。”
“怎么上去的,怎么下来。”
刘舜仰头看着。月明如昼,她正好与明月相叠,树梢上的红绸随风而起,在她发髻边如飘扬的绛红锦带。
他过去就站在远处,看元琮把她从惊马上接下来。
枝头一颤,下一瞬,素白人影如流星坠下。
他额角抽动,身子却下意识往前走。
腰身一沉,云英笑盈盈地抱住他,她身形不算小,蜷着缩在他怀中却显得娇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