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因那日找过他才会露了行踪。
裴晏呆愣片刻,恍然跌坐。
顷刻间,五感六识皆被剜心之痛盖去,眼前氤满血雾,正中是那块白瓷盘里指甲盖大小的肉。
“你先前说得对,我只会连累你们,是我不该强求……”
宋平蹙眉问:“是不是云娘出事了?”
裴晏颔首道:“她在怀王手里。”
裴晏将情形道来,宋平良久才哑声说:“我当时就该追上她的。”
那夜他与云英不欢而散,翌日一早人就走了,只留下两封信。
一封是给他的,起头椎心泣血地一番诘问,末了让他将功抵过,若是陆三比她回得早,就想法子稳住,若是她回不来,就把另一封给陆三。
他拆开看了,满满六七页,尽是他们小时候走街串巷,听来那些唬人的话。
这辈子低贱,是因为上辈子造了孽,若还不诚心赎罪,不仅要在黄泉遭阴差恶鬼折磨,来世再投胎也会是个煞星,刑克六亲,灾祸不断,一生孤苦。
那时候她整日呆愣愣地,他和陆三都没当回事,谁知一转身她就回头去找那贼道,求他保佑他们来世安好,最好下辈子能与她做上真兄妹。
好不容易抢来的钱银都给了出去不说,还差点让骗子占了便宜。
她在信里把那些话都咒给了自己,她要陆三好好活着,替她这辈子杀过的人做过的孽赎罪,别让她下辈子还做那铁钩上的两脚羊。
“妙音出了月,身子好些,我才抽出身,将她们托给关循照看。我本想着虽比她晚走了半个月,但脚程快些也能追上,谁知沿途到处设卡,十日前才……”
又是一声嗟叹,裴晏没再多说。
屋内静下来,两人各自想着对策,可越急就越想不出什么。
他若还在廷尉,可调配的人多,或可挑几桩牵连广的旧案无事生非,把水搅浑了,兴许能趁机救人。但如今他是东宫属官,官职虽升,放在眼下,着实无用。
宋平来时便有过最坏的打算,比裴晏稍镇定些。
他仔细又问了一遍船上的情形,想了想,推测说:“刘舜更像是在拿大人要挟云娘,我猜她暂时应该安全。”
裴晏缓缓抬起头,心神稍定后,总算拿了个主意。
“我本是不确定她在哪儿,拜托了卢湛过几日赴宴时打探。你可乔装与他一道混进怀王府。不管怎样,先找到云娘,再里应外合。”
宋平摇头道:“就是当年教我们的那个人活过来,也瞒不过萧绍的眼睛,我与卢兄弟同行,恐会连累他。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裴晏有些错愕,他见过宋平的手艺,形神都挑不出毛病,宛如照镜。此人又善观摩,微末表情、习惯动作,连遣词断句都学得很像。
宋平挑开窗缝,警惕地环视一圈院墙外面:“以防万一,我今日还是就在梁上躲着。明日请大人让桃儿再找人运些东西进出,我好找机会混着出去。”
“等等。”
裴晏忽地起身。
“卢湛与我说过,萧绍认人不看脸,是闻气味的。”
子时三刻,马车自千秋门出,在静悄悄的内城大街飞驰。
云英两指挑开车帘,小心窥视外头。
那日画舫一别,刘舜送她回了宫里,交代让她好生观摩,便再没露面。白天关在掖庭一处空屋,每晚去显阳殿伺候敷药,待天子睡下了,又送回掖庭。
今日正好第七天,从显阳殿出来,内侍让她换上僧袍,领到宫门口交给了萧绍。
可她问什么萧绍都不开腔,她便只好骂了几句,默默数着路口。
内城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她过去只来过几次,实在有些想不起了。
但车很快停在一处巷口。
守卫迎上来牵好马,萧绍挑起门帘,里头飞出一枚薄金花钿。他侧身两指接住,反手扔了回去。
鬓边一道凉风,刮落几缕青丝。
萧绍拧眉,仔细打量:“从哪儿藏的?”
“那当然是伺候得好,活死人赏的。”云英哼笑一声,拎起僧袍跳下车,左右张望,“殿下呢?”
萧绍不爱说话,烦她话多,更嫌她心眼多,上手仔细搜过身才指着门里头:“进去。”
云英扫了眼那扇夹在灰白高墙中的破门,撇嘴道:“我不走小门。”
牵马的守卫对视一眼,默默离开。
萧绍懒得废话,一把扛起云英便推门入内。
她嘴上骂个不停,眼睛一刻没闲地记着路。动静大,沿途有不少侍女打扮的娘子提灯出来张望,但一见萧绍就悻悻避让。
直至过了一条长廊,便成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各个肤色黝黑,甲胄齐备。
萧绍将她扔进一间小屋子,才开口交代:“殿下这几日没空,要什么东西写下来,我让人送来。”
“不成,皮面色泽材质各有不同,胶也有许多种,我得亲自选。”
云英转眸见萧绍眼角微微抽动,话锋立转。
“或者我列个单子,大市上买得到的种类,你让人都送一份来,不用多了,一小份就行,我先挨个试试。”
萧绍死盯着她:“少耍点心眼,少吃些苦头。”
云英不耐烦地翻起白眼,双手抱胸:“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又不是山精鬼怪,还能掐指作法,转个圈就变成别人的模样不成?真要有这本事,我第一个就收了你的狗命!”
萧绍冷冷睨视,自案前抓来纸笔:“单子。”
云英洋洋洒洒写满三页纸,又问:“这是哪儿?”
萧绍将单子夺过来收好,扔下句老实待着便走了。
门一关,云英才收起轻浮,仔细打量了一圈。
房内东西虽不多,但案椅皆是紫檀,她方才所用也是上好的松烟墨。
萧绍步子大,从侧门到此也走了好一会儿。虽不如江州扬州那些水乡院落讲究,但内城中能建得起这样规制的地方也不多。
这里大概就是白姨当初心心念念想来的地方。
云英脱下僧袍叠好,躺在床上望着横梁。手臂上的伤已结了痂,她伸手探入里衣,指尖在腰腹的肉条上轻挠了挠。
龙楼凤阙,不如她的破船泥屋。
看得见星月,听得见海浪。
她心口闷堵,揉着揉着便睡下了。
萧绍很快将东西都买了回来,整日整夜地盯着她弄,连沐浴如厕都跟着。
云英恼得很。
忍了三天,她便借口贴不着背后,让萧绍进来帮忙,待他手一碰就开始娇颤哼吟,还坐在榻上张开腿,让萧绍把那暗藏水囊的假宗筋男性器官,常见别称容易被审核。给她贴上。
萧绍握着那团假肉,眼皮微微抽动。
云英盯着他腰腹,抿嘴窃笑,扬眉道:“全身贴上了还得慢慢细调,你最好手脚机灵些,免得耽误殿下的正事。”
萧绍双拳紧握,肉泥破皮而出,水囊亦被捏爆,将东西一扔,转身就走。
云英捡起那团烂肉,扔回铜碗里添了点树胶,一边拿木棍子捣着,一边笑。
十多年前,她刚学会如何勾男人,白凤让她自己去挑一个练练手,她便挑上了萧绍。
那时萧绍还不太会说话,刘舜让他不许动,他就真的不动,胯下更是上了手都不见动静,令她刚出师便铩羽。
“这么多年过去,总算有点人样了。”她笑道。
待假肉重新做好,已是两个多时辰后。
萧绍一脚踢开门,推了个粉衣娘子进来:“她帮你弄。别耍花招。”
云英一抬头,来的竟是婉儿。
婉儿朝她欠身:“娘子,别来无恙。”
萧绍从不自己拿主意,想来方才是去请示过了。婉儿在白凤身边待过,对易容之事本就知晓一二,又是刘旭的眼线……
云英转眸一忖,当即拿了主意,冷脸道:“江州那笔账我可是记得的,别以为小将军能保你一辈子。”
婉儿稍愣片刻,含笑坐到她身边,回敬道:“娘子瞒着殿下与裴大人欢好,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你算什么东西?敢教训起我来了?”
云英转头看向萧绍,厉声道:“让她滚,我不想看见这贱人。”
萧绍满意地搬来椅子坐下:“少废话,赶紧弄。”
婉儿粲然一笑,拿起桌案上那团假肉,掰开云英的腿,用力贴上去。
云英下意识并拢腿,瞠目骂了句。
婉儿扬眉道:“别乱动,贴不牢就得拿根棍子插进去了。”
说话间,手指飞快地在她腿根上写划出三个字。
云英眼眸转向右下,婉儿会意地转过头,再不作声。
刘旭凯旋归来,连天子都特意亲临朝会嘉奖,没两日,又颁下诏书,封了爵位。朝内局势明朗,待刘旭祭过姑母,果然在王府中办了酒宴。
赴宴者非富即贵,往来车马将内城大街都堵了个水泄不通。
卢湛身兼两头任务,想到又要瞒过萧库真,心中难免惴惴不安。
裴晏有来问过他的意思,他记得秦攸曾几次三番提醒他离裴晏远一些,耳畔就只得幼时阿爷常挂在嘴边那句话——有得须有失,无福才无祸。
他已得娇妻,自是心甘情愿走上这条贼船。
这几日宋平藏身在他那儿,每日泡足三个时辰的药水,夜里入睡,床榻边也熏着五六个香炉。如若真如他们所猜测那般,此计应当万无一失。
“公子,我们进去吧。”宋平朝他欠身提醒。
音色娇柔,肤如凝脂,隔着两尺都能闻见馨香,若非亲眼看见那清秀郎君如何一点点变成女郎的,他断不会相信眼前这娘子是个男人。
卢湛咽了咽,点头道:“一切小心。”
宋平半垂着脸,羞赧应声,卢湛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入府呈上拜帖,侍女领着他们入内,远远看见萧绍守在刘舜身旁。
“我代叔父恭贺将军凯旋。”卢湛上前揖礼,“一点薄礼,将军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