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元昊对她诸多刁难,刘舜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也从不在意她身边跟着陆三,她便一直只当自己是枚好用的棋子。
就像她替下了白姨那样,没了她,自然也会有别的人坐她这个位子。
反倒是她与元昊撕破脸,才逐渐窥见些端倪。
许多年前,他曾一时兴起,说将来认她为义女。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做父女,她就越过了那道线。
刘舜守株待兔守的是裴晏,偏偏还抓到了她这兔子。
搞不好是奸夫淫妇要都抓住了才一块杀。
“动作快些。”萧绍难得催了一句。
“等不及就来帮我呀。”
萧绍冷笑道:“省省力气,我不吃你这套。”
云英白了他一眼,刘舜身边她最讨厌的就是萧绍,油盐不进,不像个男人,更不像个人。
穿好衣服,萧绍领着她出门,两人共乘一马踏着晨光往东行。过了约一刻钟,朝岚中隐约可见舍利塔尖,像是西郭城的白马寺,而后又经西阳门进内城。
城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她下马走到跟前,车帘挑开一道缝,刘舜穿着朝服坐在里头。
“上来。”
云英坐到他身侧,车舆一路前行。她等了会儿,耐不住问:“你带我去哪儿?”
刘舜依旧闭着眼:“不要问蠢话。”
云英抿起唇,低声嗔道:“我还没吃东西,不想做饿死鬼。”
刘舜低沉地笑了声:“这么想死?”
“那我杀了你的狗,你不给他讨公道?”
“成王败寇,是他轻敌了。”他双眼露出一道缝,“也算我没有白教你。”
车忽地停下,外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再往前便是阊阖门,怀王殿下这是要乘车入内?”
刘舜气定神闲地挑起车帘,刚好只露出半张脸。
“东宫属官也管到我头上,裴詹事不觉得自己手伸得太长了吗?”
两人对视须臾,裴晏欠身道:“殿下既与东宫休戚与共,我不过是顺口提醒。殿下不爱听,那便算了。”
裴晏说罢拂袖而去,刘舜瞥了眼身旁:“怎么不说了?”
云英垂眸笑着不作声,好一会儿,她转身贴上去,指背来回刮着颌角青茬,眉眼弯做一道弧。
“白姨死了你都找那么多人追杀我,这都一年了,我连个人影都没见着,还当你是骗我呢。”
“我骗你什么了?”
“你答应过我,白姨有的我也有,她没有的,我也要。”她伸手从衣襟钻进去,在他胸口把手掌捂热,轻轻揉摁。
“她不在这儿,我要在。”她笑着说,“我喜欢方才那些酸话,再多说两句呀。”
刘舜盯着她,倏地将那只手拽出来,指腹扣在寸腕上,静数了片刻,这才松开。
“先办好正事,我再考虑如何与你算这笔账。”
云英抽回手,想了想,没再问蠢话。
车舆再次停下,刘舜将她带到一处殿内,里头有一男一女候着。
刘舜吩咐道:“先按他们教的学一遍,待会进去了,不要说话,不要让他看见你的脸。见到的听到的摸到的,所有细节都要记在脑子里。”
他想了想,伸手捋过她耳边的碎发。
“她有的,你都有,她会的,你最好也都会。别让我失望,知道吗?”
云英一咬唇,心道不妙,却又只能应下来。
“我当然会!”
第一百三十九章 隔岸
显阳殿内,元琮浸完药汤,赤条条地躺在软榻上,任由两个宫女跪在身侧轻柔按蹻。
药油顺着指腹揉捏一点点浸入皮肉,温热微麻,令他想起过去在营帐外烤过的羊。
由正中剖开,掏去五脏,在铁架上铺平……若是脂肉不够厚,便抹上一层油,肉便不会那么柴。
只可惜他如今已是一桩枯木,抹再多的油也无济于事。
自从郑照代替薛彦之任太医令,他腿脚稍好了些,过往起身都困难,如今偶尔也能扔下藜杖走一会儿了。
内侍惯会恭维,像哄稚儿一般,多走上几步,便说什么策马驰骋指日可待。
痴人说梦。
他身子动不得,人却不糊涂。先帝临终前和他现在一样,族中也曾零星有人发过这病,他心里有数。
只不过先帝年过五十才发作,他却如坐枯禅,苟延残喘近十年。
说来可笑,先帝的基业不想交给他,可这血脉相连的病却选中了他。
病榻躺得越久,思绪越清明。
他如今黄土掩到了胸口,是哪个儿子都无所谓了。只要江山不易主,让他能留几分脸面去见先祖就行。
右侧的宫女力道有些大,摁上右腿那几处金针扎过数百遍的穴位,剧痛顺着经络抽动全身,引得他眉间微蹙。
内侍会意,连忙斥骂,宫女松开手,跪伏在地闷声告罪。
“继续。”
元琮淡然摆手,只微挑起眼帘,静静看着。
揉过药油,穿好寝衣,内侍领着宫女正欲退下,元琮抬手指着其中一个:“你留下,给我摁摁头。”
宫女将手上药油洗净,跪在榻边,解开他的束发,手指插入发间,由后颈凤池,顺着经络往前摁。
内侍识趣地领着其余人都退出殿外。
摁了会儿,元琮蓦地睁开眼,目光与那垂着的眼眸相交。她微微一怔,手上的劲也随之停了。
“继续。”他说道。
“是。”
元琮仰头看了会儿,问:“没见过你,你主子是谁?”
“婢原在浣衣局许侍中手下,近来倒春寒,内廷许多人都病了,人手不够。”
元琮笑了笑,又问:“孤是说,送你进宫的人。”
她伏首答:“婢是罚没入宫的。”
元琮伸手挑起她下颌,细细端详,最终凝视着那双眼。
形不似却神似。
宫里见过阿罗的旧人不少,但十多年了,能记得这么清楚,又抓得住神韵……倒也没有几个。
“外头候着的,每个人都有主子。”
“婢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元琮笑了笑,收回手:“孤累了,下去吧。”
云英起身退到门边,榻上阖眼躺着的天子忽又开口。
“内廷病了的人,让他们明日也病着吧。”
云英眼眸微转,抿唇应了声。
殿门外,方才教她礼仪的内侍与女官正急得冒汗,见她出来才缓了口气,一人匆匆离开,另一人将她领到一处没人的房间里。
等了约半个时辰,刘舜才进来,身上仍穿着朝服,额前有些细汗,看上去像是从哪儿赶过来的。
“我是按那嬷嬷教的做的,头都没敢抬。”
云英猜内侍已经都说过了,便也不瞒着。
刘舜道:“那你记住了吗?”
“那得看殿下是想瞒过谁了。”
四下并无旁人,云英贴近了搂住他,一只手顺着下颌往上蹭:“若要脱光了给人这么摁肯定不成,你就是换白姨来也不成。再者男女有别,那玩意只能做个假的挂着,能看不能用,近身伺候的肯定瞒不过。若穿着衣服不说话倒还……”
刘舜拧眉打断:“不能说话?你在郢州城假扮旭儿,可是连他贴身跟了几年的人都没看出异样。”
“世子只长我几岁,陛下则不然。他久病气虚,声音有些怪,一句话总有那么一两个字会飘。我嗓子也不够哑,得要些日子。”
“要多久?”
云英转眸思忖道:“起码……得有月余吧。”
刘舜忽地掐住她脖子,气血上涌,直至脸色微紫,才松了劲。
“少跟我耍花样。”
“我没有。”云英轻咳了几声,嗔道,“他半边身子都萎缩了,步态想必也很怪,若是要走出去见人,还得更久。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殿下若不信我,不如趁早掐死我,省得后患无穷。”
她说着,双手覆着他手背,将他的手放回自己脖子上,又踮起脚,大半身子贴着他,下巴抵在他胸口磨蹭,轻咬唇瓣,嫣然而笑。
便如一惯,既讨嫌又讨好。
刘舜沉默须臾,拇指在她颈脉处用力摁了摁:“心里越有鬼,越要心平气静。又忘了?”
云英悻悻抿唇,退了半步垂下眼帘。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刘舜沉声在她下巴上捏了捏,“是该让你吃点教训了。”
散值后,裴晏先去了趟东宫。
今日朝会,怀王突然上奏说邙山西侧有裂口,若放任不顾,日后巨石断裂,顺坡而下,恐会惊扰已故昭仪安寝,需召集民夫将山石凿开。
一时间满殿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