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是天阉之人。”他转过头看着钟祺,唇角勾起,“和我一样,是个废人。”
钟祺蓦地抬头:“殿下不是废人!”
元琅笑了笑,转眸落下白子。
“你下去吧,我对完这局就歇了。”
夜凉如水,心绪渐平,寒意陡生。
元琅凝看这自己方才落下的那一子,喃喃道:“不对,你现在已经不爱这么走了。”
他将棋子捡起来,手悬在半空,却迟迟找不出该放在哪儿。
良久,他将白子扔回棋奁,垂眸叹出一声痴笑。
他过去总会想,若他和阿娘一样是女儿身,是不是就不会背负那么多他力所不能及的期待。
他那些妄念,是不是也有机会了?
月光钻进窗缝,他望着棋案那一头,心间顿如爬满蚁虫。
欲壑难填。
小倌也好,秦攸也好,都不及那人万分之一。
可即便他是女儿身,他们相交十余载的情谊,怕是也抵不过他和那女人短短数月的情缘。
他还是只能看着。
元琅阖上眼,唇角苦涩地勾起。
不是也好,若是女儿身,他便如阿娘一样,永远站不到那最高处。
那便不好了。
上元后,卢湛登门提亲,他和裴晏都担心夜长梦多,六礼也定得快。
婚期定在三月三,远嫁需提前十余日出行,春分一过,裴晏便去牙行挑了几个机灵点的丫头,死沉沉的府邸也难得有了些勃勃生机。
接亲一大早,桃儿上了妆,穿好嫁衣,望着院子里理好的嫁妆,眉头拧成一团,忧心忡忡。
裴晏过去没钱花了就是拿这些东西去死当,可如今只留下些书画经文,其余都给她。她不在了,没人做饭烧水,裴晏花钱又总是有多少用多少,哪里够?
她思来想去是坐立不安,便趁行礼敬茶时说她只带箱子走,把东西留下。
裴晏拒道:“高门有高门的规矩,你在我这儿没有名正言顺的母亲,本就容易遭人闲话,若是嫁妆也敷衍,那些人更不知道要说成什么样了。”
他想了想,又安慰说:“你若担心我,那待你们回京,你拿那小子的钱接济我就好。”
桃儿这才展眉笑了,认认真真地点头:“一定!”
裴晏哭笑不得:“这话你可不能与旁人说,最多只能告诉卢湛。”
“我知道的……”
阿爷好面子,不能让旁人知道了。
桃儿咬咬唇,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裴晏也没多问,趁着接亲的人还没来,又叮嘱了些礼数。
讲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百密一疏,阿娘那些嫁妆里的春盒春册早被他扔了,眼下也来不及备新的。他买来几个丫头都还小,也教不了这个。
桃儿看裴晏左右为难,几番欲语还休,便问道:“阿爷,怎么了?”
裴晏摁了摁前额,面露尴尬:“你随我来。”
他将桃儿带去书房,关上门,铺好纸,提笔犹豫了会儿,边说边画。
“夫妻敦伦之道,本该是娘亲或嬷嬷教的,怪我忘了准备。我画给你,你路上偷偷看,看完了记住了就撕掉,莫让旁人看见了。”
桃儿不懂何为敦伦,只管点头,直到看明白那画中男女在做什么,才红着脸说:“这个……云娘子教过我了。”
他蓦地顿住,桃儿磕磕巴巴地解释说:“云娘子说卢公子先天有匮,有可能家伙不好使,她还教了我好多……别的法子。”
裴晏默了会儿,既想问,又不好问,只能说:“也好……”
话音刚落,侍女匆匆叩门,说接亲的队伍已经到了正门口。
裴晏放下笔,桃儿依依不舍地拽着他袖口,认真嘱咐:“我不在这一个多月,阿爷不许去酒肆。”
裴晏无奈笑道:“知道了。”
接亲的队伍一走,偌大的宅子空得格外幽深,就连多年来住惯了的小院子也像一口枯井,不断涌着寒气。
若没有热闹过,或许也不觉得清冷。
裴晏在石案边呆坐了几个时辰。
夕阳西下,最后一缕金光划过门环,昏黄转瞬成了灰。
他蓦地起身,朝着洛水南岸走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云雀
丑时三刻,酒客散去大半,赵娘子也总算得空来后院调教新丫头。
若换平常,她是断不会要这些嫁过人生过孩子的。
可自去岁入夏,也不知打哪儿来的一帮子武夫,个个都是饿坏了的畜生,要得急,下手也重。生意是好了,姑娘也折得快。
近来更是难熬,牙郎说,出京的几条道都盘查严苛,运什么都得多剐几层油,京郊四周好几个村子也不让生人靠近。
莫说是想挑皮相好的,有就不错了。
地牢里的哭声消停了,小厮揣着手出来。
“真是刚出月的,下头都还没长好。”
赵娘子登时大怒,叉着腰骂了那牙郎好半天才扶额道:“算了,也不缺这几口饭,明早去叫个郎中来。”
小厮应着,陪笑安慰。
“难得有个模样能看的,还识些字,说不定日后也同怜儿一样,能得贵人青眼。”
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赵娘子哎呦一声,愁容顿起。
“我看裴詹事的药用得越来越重了,这么醉下去,哪天要是闭上眼再挣不开,咱们的日子可都到头了。”
小厮悻悻闭嘴,怜儿正巧来后厨拿醒神汤,赵娘子赶紧将人拦下,扔了个眼色支走小厮。
“裴詹事这账也挂了有些日子了,前两天让你催他的,你是不是忘了?京中现在连最差的酒都翻了两倍,我手头可紧着呢。”
怜儿垂下头:“大人这几日很不好,我没好说。不如,我先垫一点吧……”
赵娘子恨铁不成钢地戳她脑门。
“哪有自个儿花钱请男人白嫖的,我看你干脆趁他清醒了,哄一哄,让他多放点血把你买回去得了,我给他算便宜些。”
怜儿咬唇岔开话:“大人卯时要赴朝会的,我先去送醒神汤。”
说完便欠了欠身,赵娘子只能叉着手摇头。
推开房门,空酒坛子七倒八歪,窗户也被风吹开,床幔张牙舞爪地扬起。
怜儿放下汤药,关好窗,回身坐到床边。
裴大人夜里难眠,早先还能趁醉睡下,近来听说婚事定了日子,需得熬些山茄火麻一同服下才能勉强入睡。抓药时郎中说,此方只需三钱,割疮炙火也不觉痛不会醒,可大人给的方子让抓五钱,夜里也还是时不时会惊醒。
怜儿拿锦帕擦去他额前的细汗,想起方才在院子里听见的闲话。
她本是良籍,模样好,嫁得也好。
虽说是给年过半百的老翁做继,可夫家祖上做过官,有上百亩地。夫君待她也好,还教她识字作画,后来有了个儿子,着实过了几年琴瑟和鸣的好日子。
但夫君一死,丧期未过,老来子也不慎坠井没了。
她顿无依靠,只能回娘家来。去岁在观音庙里烧香时给赵娘子看中,托牙郎来说,阿爷便求她体谅三哥一把年纪还没讨上媳妇。
赵娘子大方,给的钱比她当年出嫁时的聘金还高,三哥和小弟都讨上了媳妇。一家人喜气洋洋地过了个好年。
可好景不长。
先是三哥冲撞丞相府的管事给打死了,申冤无门。没几日,小弟采山货摔断了腿。再后来,阿爷也病了,看了许多郎中都不见好,就这么半死不活地拖着。
乡邻背地里嚼舌根,一个女儿卖两回,可不得造孽么?
那日她刚遭完罪,浑身是伤,那莽汉骑在她身上,用革带勒着她的脖子,她几乎以为再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
也不想见了。
可裴晏却相中了她,给她治伤,还亲自随她去家里给阿爷也诊了脉。新开的方子,只月余,阿爷就能下床了。
她做这营生不到一年,没见过那传闻中封铺查案六亲不认的裴少卿。她只知道,她又遇上贵人了。
前阵子人虽不来了,但钱也照常给着,只说若他不在时,有任何人找上她,都要记下那人身份来历,还让赵娘子不给她安排别的客人。
旁人都说她命好,刚蹚进这浑水,便遇着良人了。
她心里也没底,毕竟哪有光睡觉不睡人的良人。
上回那女公子找来后,与她相好的姊妹打听到了那娘子的身份,便劝她待裴晏来时多推辞几回,就说身子不爽利,伺候不好,让他也去找找别的娘子。
“这悍妻妒妇啊,最恨的就是情有独钟,自家男人越放在心上,她们越容不下。还没过门就这样了,待他们成婚,你这条命怕都保不住”
床榻上的人眉峰紧拧,气息渐急,一看便是又魇着了。
怜儿赶忙唤了几声,见裴晏没有反应,便俯身贴近。
梁上忽有些响动,她刚要回头,带着异香的帕子从背后伸过来,捂住她口鼻,顷刻便失了知觉,瘫倒下来。
云英眉梢微挑,看着床上的“狗男女”,牙根狠狠咬了两下才顺过气。
越靠近洛都,岗哨越严,也不知道在查什么。又逢年节,她走走停停,前两日才凭记忆寻着当年出逃的那条山路绕过最后一道哨卡。
进城乔装易容一打听,心头那股火便又添了几大勺油。
云英将怜儿抱到短塌上躺好,闻了闻案前那碗汤药,这才捏着拳头,跨坐在裴晏身上,揪起衣襟用力晃了晃。
裴晏竟还睡着,只是眉头紧皱,面色痛苦,后颈不住淌着冷汗,嘴里含混不清。
云英俯身贴近,好半天才听他气若游丝地唤了声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