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平说不过她,只好岔开话头说趁着天没黑赶紧返程。他起身四顾,方才他们一坐下来宋朗就说要去方便,却是一去不回。
“急什么,买簪子不得挑挑?你头回给妙音买东西时,可是挑了大半个月。”
云英不紧不慢地继续吃饼,见宋平一脸茫然,忍不住数落起来。
“程七走之前把这些日子打赌赢的那半吊钱都留给朗儿了,他方才偷摸盯着那些女儿家的物什看了许久,你真是一点不上心呐?厚此薄彼可不好。”
宋平略一回想,大抵明白了:“他才多大,就惦记起这些了。”
“你像他这般大时,我还比红樱小些,你心里没鬼,干嘛不肯跟我一块睡了?”
宋平低头喝茶:“你那时候总不好好穿衣服,老是光着身子,不把你支远些,我夜里总做些不干不净的梦。”
云英哼笑道:“你倒是睡踏实了,我就天天做噩梦,寅时不到准醒,生怕你扔下我趁夜跑了。”
她垂眸看着茶碗,茶汤剩个底,衬得眼眸水波粼粼。
她很少回想过去,可看着宋朗爹不疼娘不爱的,她就总想起那些担惊受怕的夜里,蜷着身子睁着眼,听身后的动静。
风声,雨声,心跳声……震耳欲聋,搅得她大气不敢出。
“我还记得,我们宿在山洞里,你哄我先睡,没多久就来给我盖衣服,试探我睡着没,还把剩的那点饼都放进我怀里。可不就是要跑了吗?”
云英故意打住,抬眼觑看。
他们都易了容,衣襟之上唯有耳朵是自个儿的皮。
“我去找朗儿。”宋平果然打断她,红着耳根快步遁走。
云英笑着端起茶碗喝干最后两口。
那时候他们刚逃出荆州,怕遇上北朝兵,沿途都走的山路。
宋平为了把干粮留给她,自己吃野果扒地龙,闹了肚子也不敢说,一说她就要伸胳膊让他啃两口肉垫垫。
好不容易熬到她睡了,怕把干粮熏臭才先塞到她怀里。
他寻了个草丛刚解开裤腰带,她便从背后抱紧他,死死不撒手,一肚子翻江倒海的玩意顺着空落落的裤腿往下淌。
“都这么久了……”
云英喃喃望着宋平钻进了人堆里,结了银钱去驴车旁等。
日头暖洋洋地照在身上,眼下的一切都好似一场梦,但又肯定不是梦,她从来就没做过什么美梦。
不多时,宋平拎着儿子回来。
云英敛了愁绪,明知故问:“去这么久,闹肚子啦?”
一句话臊了父子俩,宋平无奈说了她两句,转口问道:“朗儿说想去东村的道观给妙音求个平安符,稍微要绕点路,但也不算太远。”
妙音这一胎孕中多舛,生得不算难,生完了才接连染恙,忧心之下,奶水就不太够,此番也是要买些补品给她养身子才走这么远。
云英点点头:“那就去呗,有用求个平安,没用求个心安。”
驴车满载,爬山不易。走了约半个时辰,才到半山腰,但山道上的人反倒一点不见少。
宋平说:“听说是观中来了前几日一直在大云寺给贵人讲经祈福的高僧,只要三铢钱就能请一道符。”
“难怪这么热闹。”
云英哼笑撇嘴:“但大云寺供的是佛陀,道观里头坐的是天尊,八竿子打不着,也不知是哪儿来的死骗子。”
宋朗连忙解释说:“卖钗子的大娘说,那是官老爷花了好大功夫从扬州请来的,不仅能呼风唤雨,召请龙王,还通天晓地。掐指一算,连她改过几回嫁都知道。”
“呼风唤雨,召请龙王……还是扬州来的?”
云英皱眉看向宋平,他似也回过神来。方才宋朗只说是大云寺里讲经的,他便默认是出了家的和尚,没往别处想。
云英笑了笑,按下未表,凑到宋朗耳边小声说:“原来最后还是选了钗,拿出来云姨看看。”
宋朗脖根霎地红了,咬着唇跳下驴车:“我去看看还有多远!”
冬日里夜色来得早,酉时三刻,薄暮已入青峰。
正院里两个道童席地盘坐,一个理着入教名册,一个数着铜板,身后那身着紫金长袍的“活神仙”奄奄一息地瘫在竹椅上。
“早知这么多人,我就该收十铢的……累死累活,这点钱怕不够道爷我养嗓子的。”玄元子一开嗓,感觉自己是那地底下爬出来的恶鬼。
刮到晋安的风不算大,却卷起了连环套。
江州去岁刚送走阎王,官绅府里银库都还没装满,没钱赈济百姓。流民都往永嘉去,孔元礼自身难保,当然不想接江州的累赘,便在交界处设伏。
到最后,也说不好是病死的多,还是死在半道上的多。
天灾不痛不痒,人祸尸横遍野。十里八乡,找不出一户团圆。
许是人死得多了,怨气冲天,晋安郡守李绪的小儿子也染了疫。病好后人痴傻了,求医问药无果,总算想起积功德。
钱唐那场鬼把戏人传人,传到晋安早就变了样,他这半真半假的道人反倒成了活神仙。
裴晏一走,吴王便处处提防刁难,既要留他们青衣道安抚民心,又舍不得出钱,不到半年,张令姿暗中攒的钱已贴了大半。
他也不想来,可李绪实在是给得太多了。
道童掂了掂竹篓,笑说:“方才关门时,我看山下还有好多人呢,后头几日把他们的钱都赚上,肯定够了。”
玄元子蹭地一下坐起来:“够个屁!再待下去我就得交代在这儿了。”
他摆摆手:“行了行了,收拾一下,我们今晚就去那李郡守家好好吃一顿,再刮些油水,待我睡饱了,咱明日就回去。”
道童一听有好吃的,顿时来了精神,但想起张令姿的交代,又问:“还有那么多人想入教呢,不要啦?”
玄元子冷哼一声,指着那名册:“按江州这帮狗官的吃相,这些人能不能活到明年去都说不好,收来有何用?”
刚想再骂两句,观中道友出来送行,他立马端回仪态,耐着性子又说了好一会儿修行之道,直到金光落尽,才领着道童下山去。
山道漆黑,两个道童一人背着一包钱走得慢,玄元子寻了个木桩子坐着等,可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人。
山风里裹来暗香,他心下一惊,摸出三枚钱迅速起了一卦。
乾上巽下,卦曰,女壮,勿用取女。
玄元子一愣,犹豫片刻,还是撩起长袍抽出短刀,隐在树丛里蹑身往回走。
荒郊野岭,哪儿来的女郎?
他正盘算真要是女匪劫色,大不了就牺牲一下,怎么着也得把那两个福寿绵长能活到八十的小子给保住,一转弯,便见他们四仰八叉地躺在路中间。
玄元子心下一惊,赶忙冲了出去,左右探过鼻息,才松了口气。
可下一瞬,一柄刀就冷冰冰地贴上了他的脖颈。
“道长果真菩萨心肠,没有扔下他们自个儿逃了。”
云英故作狞笑,另外两人被她逼着配合演戏,也板着脸做出一副磨刀霍霍的模样。
玄元子转头看了她一眼,认出是方才最后几个求符的妇人之一。
“刚才就觉得你不对了,分明一身煞气,还好意思扮良民。”
“都这时候了,还满嘴鬼话。真要通天晓地,当时不就认出我了?”
玄元子冷哼道:“少废话,你想怎么样?”
云英弯腰凑近,温热的气口刮着耳垂,故意轻声道:“你不是会算吗?算算呀。”
玄元子咽了咽,梗着脖子垂死挣扎:“我……我是修道之人,你取财便是,莫要损了自己功德。”
云英品出话外之意,笑骂道:“满脑子苟且,我看你干脆改参欢喜禅吧。”
宋平看不下去,开口救了他。
“云娘,别逗他了。”
玄元子闻言一震,蹭地站起来,借着月色来回细看,想了半天,中气十足地骂了声:“操!”
云英倚着驴车笑了足有一刻钟才缓过来,宋平把那两个道童抬到树荫下:“只是一点迷香,很快就醒了。”
玄元子气鼓鼓地哼了声,云英忍不住又逗他:“他乡遇故人,我们也算有缘,你那些钱就当是买你这童子身,归我了。”
“凭什么!”
云英眼珠子一转,笑说:“我拿别的跟你换,保准你能赚上百倍千倍不止。”
玄元子将信将疑:“真要有这么好的事,你干嘛不自己赚?”
“你啊,就是良心太多了,舍不得在蚊子腿上剜精肉,累死累活才挣这么些,怕还不及你去李绪府上随口胡邹拿的消灾钱多。”
“是又如何,老子乐意!”
云英满意地撑起脸:“江州上下没有我不认识的官绅士族,你们扬州的,我也知道一些。人人府上都有不少见不得光的腌臜事,我告诉你,你用你这通天晓地的本事,多碾些油花出来,借花献佛。”
“庶民一穷二白,好处得看得见摸得着,才会一直信你这些鬼话。不像那些贵人,缺德事做得多,最怕鬼敲门。刀嘛,得往有肉的地方砍。”
云英拎起一包铜板掂了掂:“怎么样,你不亏吧?”
玄元子双眼放光,但又抹不开面,虚张声势地说:“我得先看看你这些消息有没有搞头。”
临近拂晓,云英口干舌燥地讲完,喝光水囊里最后几口,忍不住问:“你记得住吗?我们天亮就得回去了。”
玄元子神采奕奕,冷哼一声:“我字都认不全的时候,那些鬼画符一样符箓看一眼便能默出来,就这点儿东西,已入我周天,断不会忘。”
云英看了眼天色,随口抽问了几句,玄元子对答如流,她满意叹道:“朗儿要有你这般好使的脑子,我命都得长几年。”
玄元子白她一眼,闭目回想方才在观里给她判的手相。
“我看你的命够长了,就是不太顺遂,不日将有一劫。你把八字给我,我免费送你……”
云英打断他:“命数啊,我还是更信自己,你那些神神道道,我可不想听。”
玄元子难得见她闪躲,追问道:“既然不信,那便当耳旁风,听听又何妨?”
云英当没听见,起身掸了掸身上的泥便去叫宋平准备启程。
寒风一吹,玄元子打了个哆嗦,忽又想起件事。
他追上去叫住宋朗:“你们在观里用的是假身份,起的卦不准,你那两张平安符得重新开光。”
宋朗本也说不上信,只是看在小东岛时,妙音也像别的娘子一样去问过卦,也不知道这厮说了什么,接连好几日,妙音都心情大好。
再加上陆三后来也与这厮称兄道弟,他纵是不信也恭敬。玄元子这般说,他立马掏出符递过去。
玄元子却看了眼云英,转眸道:“你既然不信便走远些,女人本就阴气重,煞着祖师爷,符就不灵了。”
云英冷笑说:“女人要是阴气重,你们这从女人裤裆里爬出来的家伙又打哪儿来的阳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