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下意识抬眼,云英别过头去,但步子没动。
“娘子……”
她转头看着她,默了会儿,双唇微动:“你先回去。”
裴晏浑身是汗地醒过来,桃儿忙凑上来,抹了抹眼角,端来个破了口的瓦罐喂他喝鱼汤。
他喝了几口,神识稍清晰些,吸了吸鼻子,让她先放着。
“你这瓦罐哪儿来的?”
裴晏坐起身,大汗退热,眼下周身已经不痛了,手一抬,被蛇咬过的地方也包上了干净的布条。
他前几日没怎么吃东西也没休息好,又坠海飘了几个时辰,连这么小的伤口都能引热症了。
桃儿正将剩的鱼汤喂给卢湛,低头嘟囔说:“找药草的时候捡的。”
裴晏转眸回想了下方才在罐子里闻到的那几味药。
“你还认得药草?”
桃儿挪了挪身子,背对着裴晏,手一抖,鱼汤险些灌进卢湛鼻孔里。
“认得一些,小时候阿娘带我在山间采过……”
裴晏又气又笑地看着面前这一蹲一躺的两个人,笨得旗鼓相当,倒是般配。
“既然有瓦罐,岛上可能还有人家,是在断崖另一头捡的?”
桃儿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心里嘀咕着也没出去几回,怎么地势倒探得这么熟了?
“应该是吧,但我走了好远,什么人都没见着,只有间破屋子,屋顶都塌了,也不知多少年没人住了。”
裴晏靠着石壁坐了会儿,金光道道,彩霞漫天,他竟然睡了一整天。
思忖一番,还是有些按不住心头的疯狂蒸腾的疑心。
一个两个三个……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不想总当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
“桃儿,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桃儿咬唇瞥看裴晏:“没有啊……”
裴晏垂眸苦笑,先莫说瓦罐里那几味发汗解表的药,断不是山野间就随手采得着的。再者,哪有荒郊野外的药草是按方子长一块的。
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
卢湛尚算忠心与情义两难,桃儿又为什么?
他扶着石壁起身:“你也累了,歇一会儿吧,趁着天还没黑,我去那边看看,兴许你眼拙看漏了。”
桃儿心一急,忙高声叫:“你给我坐下!”
裴晏一愣神的功夫,桃儿便已跳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按回去,力道之大,他猛地坐在石板上,后腰脊骨一阵生疼。
桃儿见裴晏吃痛,赶紧松开手,但想了想,还是叉腰站着:“阿爷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出去转半天什么找不着,还倒被咬一口……你,你还是就在这儿照看卢公子吧!”
说完,便拿着卢湛的刀说再去叉条鱼。
人一走,卢湛怯生生地说:“大人,桃儿也是累着了,口不择言,你别往心里去。”
裴晏睨他一眼:“什么时候醒的?”
“她一吼……我就醒了……”
卢湛干笑两声,挪着身子想坐起来:“大人,我感觉好些了,再等两日,便不用麻烦你们了,到时候我去岛上转一圈看看怎么找法子回鄮县。”
裴晏给他搭了下脉,点头道:“嗯,毒解了。”
卢湛讪笑着安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人不必忧心。”
裴晏转头望着桃儿离开的方向,将匕首塞到卢湛手里。
“你坐一会儿,我去看看她。”
裴晏站在岔路上,往左是立泉,往右是断崖。
他想了想,转身向右,踏着霞光走了会儿,果然传来窸窣声响。
“他醒了,还问我东西是哪儿来的。”
“我有点怕……我看他好像知道我在骗他……”
那头没了声响,裴晏稍稍往前挪了挪,便听见了个熟悉的声音。
他心间一紧,忙拨开挡在眼前的藤枝,斜晖映照,在她周身勾着金边。
“你把这个分四份兑在水里喂给他,让他睡过去。”
“哦。”
第一百一十章 交易
送走桃儿,云英沐在丹霞中站了会儿。
远眺看得见海,但听不见浪声,风一停,耳畔便只余心跳。
本是约在断崖下老地方见的,爬上来做什么?
她给的机会他不要,重来多少次都一样,他们不是一路人,至于那些早就不该有的妄念……
也就到这儿吧。
云英一咬唇,转身走向崖边,拾起树藤,却听见两处簌簌声响。
她指尖一勾,从袖口捻出暗器,目光在林间几处树丛间来回,试探道:“桃儿?”
等了会儿也没动静,云英想了想,转身慢悠悠地绑藤蔓,悉心听着身后。脚尖在崖边踮了两下,左膝忽地一弯,啊地一声佯作滑倒,左后方的树丛里果真有了动静。
她身子后仰,手一抖,暗器飞入树丛间,本该插入枝干,却没有声响。
“出来。”
云英站稳了看着那头,冷声道:“我不想说第二次。”
裴晏无奈从树丛间走出来,右袖破了道口子,鲜血顺流往下,从食指尖滴淌到泥地里。
霞光灼眼,他只能垂眸望着她脚尖 。
“谢娘子可还安好?”
“活着,很失望是吗?”
她顿了顿,冷哼一声:“裴詹事若是想跟踪我,趁夜偷袭的话,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
裴晏抬起头,朝崖边走了几步,“但我想看看你……没有别的意思。”
“你说对了,我不想看见脏东西。”
她瞥了眼那一直淌着血的手指:“老天爷指望着你回去和扬州那群畜生狗咬狗,你就该好好待在这儿把牙磨尖些。别再跟来,这里高,你这般废物下去了上不来,枉费桃儿为你哭死哭活。”
话音落下,她拽紧了腰间的藤条,后退两步,脚一踮,便跳了下去。
山崖虽峭,但峭壁只有一截,绑着树藤往下不远便有一横台。台边有缓坡,大抵是过去某一次山崩,落石碾出来的一条路,也是桃儿豁出命来寻着的生路。
云英顺着缓坡滑到底,浑身已滚满了黄泥。
昨天桃儿抱过她,身上沾了泥,回去平哥打量了她许久,许是念在她和程七本就是进山挖坑埋尸的才没多问。
刚换好来时便放在树根下的干净衣裳,身后便是一阵响动,很快就听见脚底打滑,也不知是什么位置重重地闷磕在石头上。
云英下意识看过去,双唇微动但没出声,犹豫片刻,三两下将脏衣服包好,转身就走。
“云娘!”
裴晏狼狈地追上来,他伸出手,看见手上血水被泥浆搅散,红丝如蛛网漫开,霎时又顿住。
身后忽地没了动静,云英顿足,眼尾暗暗朝身后扫,冷淡地说:“你要是不想活了,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裴晏忙道:“宋朗和红樱还在小东岛上,卢湛说他走的时候岩洞里的吃食还在,应该能撑些日子。”
等了会儿,她头也没回地问:“说完了?”
他垂眸。
“我再说最后一次。别再跟来。”
远处的身影徐徐没入林霭,裴晏痴站在原地。
阿娘扔下他先走了,元琅也与他渐行渐远,他在这世上总是被人抛下的。
他望向天。
暮色将尽,余晖已被密林遮住,只在风动时露出几束光,于他满是血污的掌心上忽明忽暗。
心口如灌满了岩浆,灼热刺痛顺着心脉涌向四体百骸。
心跳得越来越快,呼吸亦跟着渐渐灼热,清风自她去的方向吹来,他只觉脑子里倏地一震,疾步追上那快要消失的白影。
身影渐渐近了,也再顾不得许多,他从背后紧紧抱住她,头低垂着埋进她耳后。
他不甘心,他舍不得。
她明明也和他一样……
“裴晏。”
她转过身,仰头看着他,他们离得很近,近到只需她踮踮脚,便能再吻上他。他们过去也曾这样望着对方,那时他眼底澄净,映衬着她的眉眼和那点好胜心。
他现在眼里心里都有她。
她赢了……足够了。
“我若是你,到江州第一件事就该去凿堤,等淹了田,起了疠疫,只封村不施药,寻些三教九流放流言,不出一个月,必生民变。取代了李规,再翻元昊的旧账,快则三个月,慢则半年,江州轻轻松松就到手了。”
“南朝昏聩,民不聊生,先帝南征,用杀戮换来十几年的太平安定,是对是错?”
她扬起头:“凡事总有牺牲,身在高位,就要高瞻远瞩,不能只向下看,只要结果是好的便够了,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裴晏抿唇,元琅也是如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