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与他说过,阿爷是如何被别院里养的家妓勾了魂,最终服多了散,死在女人身上。
她曾说,她厌恶这些下贱人。
他都记得。
但当她自己也跌进泥潭才看清,那些缠着阿爷争相献媚,甚至不惜相互栽赃的低贱娘子,不过是在这条人间路上苦苦挣扎的可怜人。
她没了家世,不也和她们一样?
红樱去了许久都没回来,瑾娘焦急地在洞口踱步,嘴里一直喃喃念着:“怕是出事了。”
玄元子看得头疼,又不好说什么,咂舌双手抱胸翻了个身。
远处忽地传来铃声,他如鲤鱼打挺般兴奋地弹起来。
“有收成了!”
说着便要爬出去看,瑾娘赶紧拦下他:“都追到门口你还出去?!”
玄元子眉梢一挑:“道爷我这陷阱,建康城郊那头野猪王栽进去都动弹不得,放心吧!”
夜风寒凉,玄元子蹑身走到陷阱边上,坑洞里灌了粪水,他捂着鼻子,小心翼翼地探头窥视他的“战利品”。
刚靠近一点,坑里忽地一阵水声,竹刺似被什么东西撇断。
他有些不妙的预感,赶忙后退,脚下足有近六尺深的坑洞里忽地飞出一个硕大身影,在洞口脚一蹬,借力扑向他。
玄元子跌在地上,吃痛地一张嘴,粪水似乎进了嘴,没忍住吐出几口黄水。
身上压着的“野猪”似也憋得难受,朝他身上打着干呕。
“哎哎哎你别吐我身上!”
玄元子一推,与来人对上眼。
“卢卫率?”
“哕……”
第一百零七章 黄雀在后·下
夜里风平浪静,船上也好,沙岸上的营帐也好,都没有什么动静。
直到天光大亮,徘徊在暗流外的船一一靠岸。秦攸遣了个人来请示裴晏是否依昨日说好的整兵搜山。
说是请示,然半刻前桃儿来送吃食,说已看着秦攸带人往山上去了。
盘坐了一夜,裴晏没什么精神,便只嘱咐了两句误伤妇孺,要捉活口。
外面人走得差不多,周遭顷刻便静得只听得见海浪拍岸。
天光透过窗缝,在脚边画出几道金线,裴晏垂眸看着掌心的木簪,指腹轻轻磨着雕花,分不清此刻是该庆幸还是难过。
她在江州等了八年才和义兄团聚,谢妙音又身怀六甲,一走了之也是情理之中的。
这样也好。
螳臂当车,若有闪失,他们之间就不止是情义两清,她大概会恨他一辈子。
有人给她权柄,有人护她周全,而他却只能做到这样。
他大概是她睡过最没用的男人,又凭什么奢望她能抛下旁人跟着他。
一夜未眠,但他还不能安心阖眼去梦里见他想见却再也见不到的人。
他看向窗外。
即便将门窗紧闭,也会有些风漏进来。海风钻入鼻子里,总带着咸腥,似在提醒着山间那场即将到来的搏杀。
桃儿在甲板上等了会儿才大着胆子进屋,桌案上的米粥果然纹丝未动,她倒了杯茶送到床榻边。
“阿爷至少喝口水。”
裴晏接过来抿了一口便递回去。桃儿回身去桌案前收拾碗盘,但收着收着就没了动静。
裴晏抬眼,见她正望着米粥发呆,便问道:“怎么了?”
“小时候阿娘总说,穿着盔甲拿着刀的都是坏人,是索命鬼。”
桃儿咬着唇。
她现在是裴娘子了,那些过去不敢抬眼看的官爷见了她,全得恭恭敬敬地揖礼。久而久之,她也没那么怕了,甚至是有些得意的。
可她方才在甲板上,远远看见秦攸走在最前面,忽然就意识到,那么好的秦大哥,也是别人的索命鬼,心里顿时有些堵得慌。
裴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桃儿又问道:“娘子夜里没来,他们是真的走了?”
“应该是。”
“那就好……”
桃儿这一问,裴晏也生出些担忧,便让她去叫卢湛也跟去,定要保证张令姿和那招摇撞骗的假道人无虞。
桃儿却说:“卢公子昨天夜里便下船了,一直没回来。”
裴晏一愣,他特意嘱咐卢湛找个隐蔽的地方藏好,夜里若来了人,待他确认身份后再现身。没人来,他便也没留意卢湛的动静。
桃儿看裴晏脸色骤变,也紧张起来:“卢公子怎么了?”
他额角紧绷,哑声道:“没什么,你出去吧。”
“哦……”
桃儿走后,裴晏缓缓扶着床沿起身。
他推开窗,波涛无垠,东升旭日照着粼粼水波,灼眼焚心。
元琅身在高位,身不由己,云娘与他云泥殊途,终有一别。
卢湛心思单纯,满脑子吃喝,也没什么志向……先前几次异样他都在心里按下了,他不曾怀疑,也不想怀疑。
但原来连这样的赤子都背弃他了吗?
几缕金光从枝叶间漏下来,卢湛躺在光点下,腿上一阵剧痛,下意识低吟两声。
“好像醒了!”
周遭迅速围满了人。
“扶他起来喂点水。”
瑾娘拍了拍玄元子,他一脸不情愿:“怎么又是我?”
“琰儿。”
张令姿也在身后催促,他只好挽着袖子咬牙将卢湛拽起来喂水。
卢湛从坑里跳出来后,吐了他一身便晕了过去。他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才把这大块头拖回洞里,是腰也疼手也酸。
羽林军进山搜索,洞口前来过好几队人马,人心惶惶,没人顾得上照看卢湛,只当他是被粪水臭晕过去。直到过了正午,瑾娘才发现他浑身滚烫。
几个人合力将卢湛上衣和腿上绑的腰带脱下来,腿上刀口压得太久,翻开的皮肉又浸过粪水,红肿恶臭有些坏死。
但更要紧的是,腰上的箭伤,伤口发黑。
他们来得急,洞里只有食水和防身的兵刃,没有药草也没有酒。
几人一合计,便点火烧热刀子,将那些坏死的皮肉剜去,重新换了干净的布条包好,又将他的衣服在洞中冷泉浸湿,不断擦着身子降温。
卢湛只觉头重脚轻,好似泡在酒坛里,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睁开眼。
玄元子正凑在自己跟前,脸上长着六个鼻孔,他忙揉了揉眼睛。
“这是哪儿?”
“阎王殿。”玄元子笑道。
卢湛闭眼不去看他那六个鼻孔,听声音也有些嗡,只有鼻子还算灵,方才便是一股烤豚肉的脂香把他彻底从乱七八糟的梦里捞出来。
但这会儿仔细一嗅,反倒觉得有些臭。
“云娘子在哪儿?”
“十几天前就去鄮县了。”
玄元子掰了半块饼递过来,他伸出手,才发现自己光着身子,心脉仿佛停了一瞬,猛地抓向裤腰。
还好,裤子还在。
玄元子被他这黄花闺女作派逗笑了:“你发热症了,我给你脱了衣服擦半天才退下来。”
“我衣服呢?”
玄元子淡定地吃着饼,指了指他身旁。
卢湛转身拿衣服,下意识抬眼环视。
不看还好,一看,不远处十余个娘子正望着他捂嘴窃笑,也有没看他的,托着雪白的乳团奶孩子。
但他看什么都是三重影,霎时间,满脑子全是摇晃的乳儿。
他连忙低下头,脸红到了脖子根。
瑾娘见他清醒些了,上前问道:“这位郎君,你是不是遇上一个八九岁,额角这儿有条疤的孩子了?”
卢湛点点头:“还有个丫头。”
“那他们……”
“往山上跑了。”
瑾娘松了口气,转身向妙音报喜:“朗儿他们还活着。”
妙音淡淡地应了声,紧攥的双手总算松了下来。宋朗敬她爱她,她也很想待他好些,可心里总有一道坎过不去。
“但那也是夜里的事了。”卢湛吃了两口饼,稍微有点精神,他看着头顶的光,“天亮羽林军就要搜山了,现在什么时辰?”
“未时。”玄元子答道。
卢湛一怔:“我睡了这么久?”
玄元子指了指他腰上的伤:“宋朗的弩箭是淬过毒的,你能醒过来已经算是命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