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簪撞上桌沿,清脆地落在他脚边。
卢湛被一股不可言说的臭味熏醒,手肘生疼,屁股也疼,双腿打颤,起身还险些栽倒在裴晏身上。
上一瞬他还望着晚霞惦记那锅没吃完的肉,好似就一眨眼的功夫,竟已月挂中天。
裴晏将手里的药瓶递给他,哑着嗓子让他去把其他人也都弄起来。
卢湛盯着瓶子一愣。
这不就是上回那女人给他的那个吗!难怪这臭味如此熟悉。
他忙探身看了眼身后空荡荡的屋子,那两人果然已经不在了,心头顿时一紧。
“是。”
卢湛满腹心事地拿着药瓶将其余人都熏起来。
除了守大门的被拖了进来倒在门边,其他大多晕在桌案上,有些甚至半个脑袋浸在汤碗里。
他要守夜,没有沾酒,迷药只可能是下在肉汤里的。
难怪今日破天荒地有好东西吃,甚至还叫上了所有人……
他咬着下唇绕到后院,但桃儿的房门紧闭,漆黑一片,门口杵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好怎么说,只得回头逮着侍女问了几句回去复命。
裴晏端坐案前垂着头,手里也不知攥着个什么,卢湛一进门便藏到了身后。
卢湛将药瓶递还:“要不要通知吴县令封城搜人?”
“不必了,你去歇着吧,这两日也累了。”
“哦。”
卢湛站着没动,眼珠子转了好几圈才磕磕巴巴地说他刚问过了,杏儿一大早就被人给打晕了藏在柴房里,酒窖就在旁边,迷药肯定是那时候就放了。
“都怪我……他们都说要喝酒,我也没好拦。”
裴晏惨白着脸,低声笑了会儿。
“越是假话,越要目不斜视,心平气和地说。话不能说快了,也不能说多了。别人没问,就别一股脑地往外倒,欲盖弥彰,不知道也知道了。”
卢湛脸涨得通红,还没想好说什么,裴晏又说:“你倒是提醒我了,去把桃儿叫来。”
他一惊,舌头顿时捋顺了,慌忙解释道:“大人,云娘子对桃儿有恩,那程七也是她阿爷的结拜兄弟,他们肯定是骗了她,她才一时糊涂。”
“我不是要骂她。”
云娘不再信他了,万一……万一他们真的要做困兽斗,他得找个她还相信的人。
裴晏耐着性子又解释了几句,卢湛看他有气无力,这才将信将疑地去叫桃儿。
桃儿心知肚明,一进来便跪在门口。
她将裴晏给她的那些首饰拿锦帕包好放在盒子里,还有带来的衣裳也叠整齐一并抱来。
前两日他问她穆弘之事,她便已经换了衣服改了口,但那时没空细问。
“我不怪你,你起来。”
桃儿伏地未动,身子微微颤着,裴晏只得起身去扶她,一站起来,眼前白晃晃的光闪过,踉跄几步险些摔倒。
桃儿赶忙抹抹脸爬起来将他坐到床上坐好,呜咽着说:“大人,你脸色好差……”
裴晏勉强笑了笑:“连你也不认我这个阿爷了是不是?”
“不是!”她低下头,“玄元子说桃儿命硬,会克着亲人……”
“他那点道行,还不如我呢。”
裴晏给她擦去泪痕,凝眸看着她,又好像看的不是她。
“你没有别的亲人了,我也没有,你就当是可怜我,东西拿回去,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也不许把我送的东西退回来,记住了?”
“嗯……”桃儿呜咽着点头。
“我还有件事要求你。”
桃儿一愣:“什么?”
“过几日……”
话才说到一半,满弓撑到了尽头,他眼前一阵晕眩,整个人向后仰去,倒在锦衾中,耳畔皆是呼啸风声。
到定海已是第二天夜里,白浪卷着细沙,云英走在前头默不作声,程七和宋平相视而叹。
进了村,宋平识趣地在赵二家门外站着。
他上回在赵婆子这儿动过手,虽由关循从中讲和,但赵家几个媳妇多少都有些怕他。正好云英也不想说话,便让程七进去叫赵二起来开船。
可程七很快出来:“赵二哥说衙门不让出海,每艘船都做过记号,每个出过海的人也登记在册,两日清点一回。”
他们在鄮县就没有雇到船,所以才耽搁了一天,偷一艘渔船回来。她本以为是裴晏还妄想找她回去。
云英蹙眉:“谁下的令?”
程七神色凝重,“说是秦校尉,而且不仅是定海,盐官、海盐、鄮县这一带沿岸所有村子,都是如此。”
宋平额角微微抽动:“这与裴大人说的不一样。”
云英冷嗤一声。
“自以为是的蠢货。”
宋平想了想:“但他对你应该没有太多防备,回鄮县,绑他换人?”
“不……通倭是灭族之罪,秦攸既然会阳奉阴违,恐怕就算绑了他也未必有用。”
云英踱步思忖:“但他说围岛……围岛需要大量的人手,开船的必须是熟手。那些羽林军连上船都适应了一阵,要么雇船工,要么他就要用招安来的那些人。”
她站定回身,目若悬珠。
“乌合之众,就算有点异样,谁又发现得了呢?”
程七嘴角勾起:“这好说,我去打听下,兴许有一块儿赌过钱的熟脸。”
宋平点点头,他看着云英:“那你就在定海等?”
云英撇撇嘴,宋平那变声的本事她怎么都学不来,但男人堆里不可能不说话。
“先回鄮县,药铺里找找能不能配出你那哑药来,你们与我一起,装一两日伤风,应该没问题。”
宋平暗暗看了程七一眼,两人交换眼神被云英给盯着。
心底一直压着的火一点就着。
她双手抱胸,冷冷凝视:“你也要算计我是吗?”
宋平抿了抿嘴,讪笑道:“怎么会……”
“最好是不会。”
她抬起头,九霄之外,月明如旧。
第一百零四章 人心难测
明月高悬,列星垂天,眼底白浪拍岸,身后松涛簌簌。
陆三往后一仰,空酒瓶便顺着石坡往下滚。转了几圈没听见脆声,他侧身一瞥,见那青衣小道捡起酒瓶,仰头等着最后几滴。
四目相交,玄元子上前来,扫了眼尚未开封的几坛,舔舔嘴唇:“我给你算一卦,换一坛如何?”
“滚。”
陆三翻个白眼,故意拿起手边那壶酒抿一口,倒一半。
玄元子不甘心:“半坛,我可是师承道祖,百灵百验的。”
陆三冷嗤:“道祖都他娘的死了几百年了,你当老子是傻的?”
玄元子讪笑道:“肉身虽亡,神魂永存嘛,道祖夜夜于我梦中显灵,度我迷津。建康求我卜姻缘的小娘子可得从观门排到青溪桥去,若是不灵,早就给人掀摊子了。”
甘守望走后,张令姿缓了一夜,态度总算软下来。
瑾娘也将过去与沈居往来的书信交给她,两个女人关起门来哭了一天一夜,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出来便说不用抽人手盯着这叔嫂俩了。
正好岛上大把的活等着人干,没那么多余粮养闲人。
张令姿态度转圜,这小道立刻就换了副好脸,姊姊前哥哥后的,热乎得很,但陆三最讨厌这种小白脸,更讨厌这些神神鬼鬼。
“我看你是脸上的伤刚好就皮痒了,我下手可不是肿几天就好得了的。”
玄元子眼珠子一转,信口诌来:“上回裴詹事找我算,可是剜出了二两金,我都还糊弄他的。我看你顺眼,才给你便宜的。”
这话有些用。
陆三侧身瞟了他两眼,他立马摸出铜钱递上。
但陆三犹豫了会儿,还是没有接,他便嘴上念叨说百无禁忌,求问同一件事谁掷都一样,自个儿扔了几下,手指头在泥地上写写画画。
不一会儿,忽地没声了。
陆三余光瞟过去,见他眉峰紧拧,忍不住说:“有屁赶紧放。”
玄元子干笑地看着这分明是缘尽于此的艮为山,抿了抿唇,委婉地说:“当行则行,当止应止,不宜妄动,静待时机,尚有可为。”
陆三没作声,转过头继续喝酒。
玄元子眼珠子盯着酒,赶忙补充说:“但这艮卦的止,是虽不进,也不退呀,行与止都只是一时的,攀山越岭,向来不都是到了跟前就有路了吗?大不了绕一圈,来日方长。”
“陆兄弟别信他这歪门邪道。”
陆三一回头,关循也不知在树荫下看了多久,走过来拎起一壶酒就往嘴里灌。
玄元子不服气:“谁邪门歪道了,我起卦就没有不准的!比方说你……”
关循过去没少见这家伙被瑾娘扒了裤子打屁股,嗤笑着扬扬头:“我怎么了?”
玄元子假模假式地伸手掐指,摆足了架势,另只手空捋着不存在的长须:“你觊觎继母,大逆不道。”
关循急脖子一红:“卦都没起,放你娘的屁。”
玄元子见他这反应,便知是猜中了,愈发得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