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说正事吧。”云英抬起头,“你来扬州做什么?”
“和籴检户。”
云英笑不作声,从腰间抽出一张纸在他眼前晃了晃。裴晏下意识摸向袖口,张令姿誊给他的那封信果然已不在原处。
“和卢公子待久了,人也跟着迟钝了,东西丢了一整晚都没发现的。”
裴晏笑看她这仰首伸眉的模样,心服口不服:“也不是谁都能与我同睡一张床的。”
云英一怔,敛容低声嗔了句:“嘴倒是贫了。”
难得能占些口头便宜,裴晏趁势拿过那张纸,摊开来又看了一眼。就算她不问,他也要找机会问她的,如此正好。
“廷尉留存的案卷上,谢光刚及笄的女儿也在同一天坠井身亡,可仵作初验的纪录里,那是个生过孩子的女郎。谢氏高门,岂会有未出阁便产子的?”
他趋身靠近:“你是谢妙音?”
云英转眸犹豫,答得模棱两可:“问这么明白做什么?你如今自己都成俘虏了,还想着灭口不成?”
谢妙音果然还活着。
裴晏倏而笑道:“妙音与我六礼行至纳吉,若是你,那你将八字给我,我们择日完礼。若不是你……”
“你带我去见她。”他顿了顿,正色道,“这封信语焉不详,有许多没写的东西,正是我想知道的。恰好我也有一些东西,许是她想知道的。”
云英稍顿片刻。
他们分开的时间比相处久,过去又隔着太多算计提防,她一时有些两难。
“此事我说了不算,我得去问问,你等两天。”
“还有人能做你的主?”
裴晏有些意外,细一想,脑海里顿显一张脸,“是上回假扮刘旭那个?还在你那画舫外头扮过老翁。”
惹她伤了心,让他占了些便宜。
“你倒是很听他的。”
在郢州城里也是。
但这酸话没有回应,她只顾笑,领着他往回走:“我去找个空坛子把你酿起来。”
他跟上前,不甘心道:“那我是猜对了?”
“随你怎么想。”
笑声吟吟,朝阳破云,春色正好。
赤霞如锦,云水一色。
卢湛不愿乘小舟,在沙岸边等了足两个多时辰,秦攸才操练完回来,见他是一个人,神色略有迟疑。
“裴大人呢?”
“在鄮县装病呢。”卢湛笑道,“秦大哥月余不见,晒黑了。”
秦攸卸下刀剑,寒暄几句,带卢湛进城寻了间食肆,叫上吃食备上酒,屏退旁人,边吃边闲话家常。
卢湛酒量不行,也怕喝多了耽误正事,便推说自秦攸与裴晏说穆弘惦记桃儿起,裴晏便不让桃儿干活了,他的大鱼大肉也跟着没了,好不容易来这儿开个荤,得留些肚子解馋。
秦攸也不勉强,只管给自己倒,四五坛酒下肚,卢湛才将他们进扬州后的种种一一道来。
秦攸起先还笑着回应几句,听着苗头不对,赶忙叫停。
“你莫与我说这些闲话,卫队中裴大人只信任你,你这么漏他的底,可不地道。”
裴晏对他本就客气疏离,自溃堤一事后,更生嫌隙。他奉命行事,倒也问心无愧,只有些遗憾。世道不公,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与人以诚相待的。
而他,也不想再知道这些天潢贵胄的秘密了。
元日至今,他没有一夜睡踏实过,一闭眼皆是那些令他作呕的画面。
卢湛笑道:“就是大人让我跟你说的。大人想让你调些人给他,好围住那个岛,把那女人逮住。他说这是他的私事,请秦大哥成全,莫对旁人声张。”
秦攸眸色晦暗,垂头沉声道:“那云娘子背后定还有别的靠山,裴大人何苦趟这浑水?”
卢湛亦抿唇闪躲,他知道是谁,但裴晏有交代,除了这个,别的都能说。
“这谁知道,大概是色欲熏心,失了智吧。”他笑道,“他还说要回京了请太子赐婚呢。”
说完方才想起要事,从腰间摸出兵符,放到秦攸面前。
“大人让我交给你保管。”
秦攸瞟了一眼,盯着那兵符不作声,良久,才叹道:“待此间事了,你别与裴大人走得太近了。”
卢湛心下一紧,急忙回想自己是否说漏了嘴。
“为何啊?”
秦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娶妻求贤,裴大人自被那娘子缠上,遭了多少罪?往后指不定惹些什么麻烦上门。”
“那倒是。”
卢湛松了口气,没注意秦攸凝眸望向酒碗的双眼赤红一片。
随后两人都不再多说,只闲话家常,一人饮酒一人吃肉。
足一个多时辰后,卢湛扶着酩酊大醉的秦攸回营。
背上床,敞开衣襟,拿湿帕子擦干净呕吐的秽物,衣衫一抖,掉出两个油纸包。
卢湛俯身捡起,摊开一个闻了闻,不由得眉间紧拧。
那日他听完李景戎那出好戏,又得裴晏亲口承认太子确有这般打算,不免心凉了好几天。太子是秦攸这等寒门唯一可指望的贤主,联想秦攸自年后便像是变了个人,如今竟也开始服散。
酒劲后知后觉地涌上头,他心神一晃,索性席地而坐。
窗外月沉如水,叔父过去常说他心思太少,藏不住秘密。可他现在心里藏了许多秘密,裴晏的,太子的……他自己的。
统统堵在心口,搅作一团。
卢湛抬手在秦攸腰间摸了个空,才想起他们是喝光了最后几口酒回来的。
视线落在手里剩的那个油纸包上,鬼使神差地打开来舌尖蘸了蘸。
忽地清风一卷,粉粒钻进鼻腔,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再低头已经只余沉渣。
“还是睡觉吧。”
翌日一早,秦攸酒醒见卢湛四仰八叉地躺在床边地上,哭笑不得。
他先去营中清点好人手,让他们备船先行出发,又安排左右副将留下,按计划操练整饬招安的新兵。
一番忙活,午时才来叫醒卢湛,两人一人一马赶往鄮县。
风和日丽,吴府正堂檐上停着三五只雀鸟,吵吵嚷嚷,扰得吴峻焦头烂额。
张康心里也烦,他本是听闻裴晏水土不服病了,特来探望,一来便遇上这等麻烦。裴晏死了就算了,这人油盐不进,他本就想借元晖之手除掉,是顾廉一直拖着不肯。
令姿水性好,就算触礁沉船,兴许也能活下来。
他抿了口茶汤。
可千万要活下来,要不,这青衣道的账都不知落在谁手上了。
“你就不能安心坐着吗?看得我头疼。”张康没好气地数落。
上官发脾气,吴峻敢怒不敢言,只得哂笑敷衍,腹诽暗骂。
沿岸有渔户说半夜见青衣道的船沉了,派出去的人捞现在也没个回信。张令姿死了他不在乎,但驿馆的羽林军说裴晏也在那船上,他能不慌吗?
上回张令姿要他放那贼道进去审裴晏带回来的人,他就已经急得好几天吃不下饭,幸得裴晏没与他计较。
这才消停多久啊,当真是流年不利。
他瞥一眼张康,不禁冷笑,分好处时给他们这些小门小户捡渣喝汤,为的不就是大难临头时,一脚踢到前头去消灾吗?
让他安心?安心去当下一个沈居吗?
又坐了会儿,张康的侍从匆匆而归,伏在他耳边低语说到处都找不到玄元子,道观的人都说张令姿出海第二天夜里还见过他,可进了屋便再没出来过。
海上出意外便算了,岸上的人也一并失踪,定有蹊跷。
近来海上乱作一团,先前说好要混入秦攸招安队伍的那些人死的死,反悔的反悔,一个个扎着堆地要翻天!甘守望也说,大东岛的人许久没有回音了,关循也诸多借口推辞拖延。
吴峻察言观色,凑上来问道:“府君,可是有什么消息?”
张康定了定神,心下有了个念头。
“没什么,裴詹事吉人天相,兴许有龙王保佑,大难不死。此事,暂时先别外传。”
吴峻一怔:“这怎么使得?”
张康横眉一瞪:“我让你按下来,便照我说的做!刺史那边,我自会交代。”
吴峻只得暗暗腹诽。
不多时,典吏跌跌撞撞地进来,说卢湛与秦攸刚去过县衙,衙役按吴峻交代的称病不见,但那卢湛简直一副罗刹作派,恐怕很快便要找上门来寻晦气了。
吴峻忙拉着张康急道:“秦校尉也来了,这哪还瞒得住?”
张康急忙起身:“你赶紧敷些白面躺着去,若他们执意闯门,就说在捞了在找了,让他们静候佳音,千万别说我在鄮县!”
那卢湛他在建康打过几回照面,说是范阳卢骞的侄子,但却是个狗屁不通的莽夫,头疼得很,他可不想找不痛快。
马车停在侧门,张康偷摸着坐上去。
“备船,去定海。”
车辇绕了一圈自吴府正门驶过,正巧与那杀气腾腾的罗刹鬼擦身而过。张康挑起竹帘,只瞥了一眼便迅速盖好。
莽夫……莽夫啊!
第九十五章 似水如鱼·上
入夜渐凉,岛上湿气重,满屋竹木大多受潮,甚是难耐。
裴晏翻过身,心绪也如这发霉的床沿一般。
元琅虽已再三解释,但他始终存有疑惑,本以为见到“死而复生”的谢妙音,或许有解,可她知道的甚至不如他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