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事出突然,关循未来得及与她交代和那沈娘子究竟有何过节。
但听这道人所言,他对关循是真的很了解。
她语气虚弱,话却硬:“这里是县衙,就算我是贼人,也该由官爷来审,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既能坐在这里,自然得了应允的,你这种贱人,不配让官爷纡尊降贵来审。”
“你得了谁的应允?”
她吃力地抬头,目光如刀,掩不住的杀气令玄元子下意识挪了挪身子:“你管我?”
云英冷笑一声,垂下头不再应声。
玄元子也有些急了,嫂嫂走前说觉得裴晏态度有变,以防万一让他趁这两三日赶紧先问出关循的下落。
他以青娘娘之名,轻易骗得那两个娘子说了实话。本以为报仇有望,可这女人当真是软硬不吃。
裴晏有交代,人不能死了跑了,吴峻也只允他稍用些不致命的刑,眼看明日他们就该回来了,他还是一无所获。
只得又拿起长鞭,沾上麻油,抽打泼水。
一直折腾到天亮,手都打酸了,还是一个字都不肯说。
他正想试试烙铁,典吏急冲冲地进来在他耳边说裴晏进城了,正朝着县衙过来。
玄元子抬头看了看小窗,心下暗骂这还不到辰时,赶着投胎也没这么快。但嫂嫂有交代,他只得招手让人赶紧把刑具卸下,简单敷上药止血,换回她先前那身衣服。
裴晏进了牢房先假意问过另外两个娘子,最后才到关着云英的这处。她双手牵着铁链,蜷缩成一团,垂头靠在墙边。
典吏讪笑:“这位娘子闹得厉害,便关到了别处。”
裴晏点点头,令其余人都退下,让卢湛守在不远处,凝眸定了定神才躬身进去。
“这便是你要的清静日子?”先前的腹稿一进来便忘光了,一张嘴满口酸味,“倒是安静了。”
眼前人一动不动,他上前一步:“没有旁人了。你别跟我装死。”
她总算稍稍挪了挪,头垂着,微弱地哑声笑道:“大人站这么高,怕是听不清。”
裴晏一怔,这话甚是耳熟,心下莫名有些慌。
她已经许久没这么与他说话了。
裴晏抿唇思忖一番,眼下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走到她面前蹲下。
“你先跟我说,你与关循究竟是什么关系?你可知道他是倭人?”
云英默了会儿,倏地笑开,总算缓缓抬起头,火光在他身后,映出熟悉的轮廓,她虽看不清,却能在心里默出这张脸。
“你杀了我吧。”
“我与你说正经的!”裴晏见她脸色苍白,心中更烦了。她分明过得不好,却还是这样拒他于千里。
他就那么不值得吗?
“大人贤身贵体,被我这种人又骗又伤,如何是好啊?”
她笑着,气若游丝,却句句带刺,比他们初见时更剜心了。
“这样吧,我教你。先把手臂齐肩砍下,膀子上的肉剔干净,先折膝骨,再剁腿骨。我现在年纪大了,腿肉臀肉可能不嫩了……但乳肉比小时候多了,正好你也喜欢,不好煎炸的,剜下来蒸熟,佐酱就行……”
裴晏总算听出不对劲,他伸手握住她双臂:“云娘,你……”
“我只有这副身子,还请裴詹事消消气……”
她说完眼一闭,整个人往前栽,倒在他身上,滚烫灼人。
他下意识抱紧唤了两声,鼻尖嗅到浓重的腥气,低头才见她青绿的衣衫正迅速染开红晕。
“卢湛!!”
卢湛正在牢门口发呆,被猛地一叫,赶忙进去,看见裴晏满手是血地瞪着他。
“关进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卢湛也吓得磕巴起来。
裴晏没工夫跟他废话,命他赶紧斩断拴在墙上的铁链,将人横抱起。
她轻了许多,身子烫如烙铁,锁骨上两个血窟窿泊泊往外渗着血。
他下意识将人抱紧,忽地就想明白她刚才的话了。
她以为他恨她。
第八十九章 从心所欲
涬溟鸿蒙,漭漭无垠。
云英睁开眼,周身都是热汤。
褐红酱汤浮白沫,水泡翻涌,是她梦过无数次的归处。
十指伸出水面,血肉便顺水剥落,露出森森白骨。
指骨轻抚上脸颊。
脸还在,是嫌肉太少了?
青丝在水底蜿蜒,熟悉又狰狞的声音回荡在寰宇之间。
“我早就告诉过你,男人都是得陇望蜀的,你越喜欢他,越不能让他知道,得不到的才是天上的月亮。”
那张熟悉的脸猛地出水,与她只隔咫尺,在触到的一瞬,如絮丝散开。
“你也有今天!”
狞笑响彻九霄。
但那些泥泞黏糊的长发还在,攀上她,紧缠她,嵌入皮肉,分筋错骨,咔地一声。
又一声。
“惦记这么久,看来是很漂亮。”
“他好得很,还有了个女儿。只认种不认娘,上不得台面。”
“我让你抬起头来。”
“你这种贱人,不配让官爷纡尊降贵来审。”
狂风自天边卷来,将她托出水面,掷于半空,又陡然散去。
金针一刺进皮肉,床头就传来一声闷哼。
裴晏以为人醒了,心一惊手一抖,便缝歪了。
他把人抱回驿馆,脱去衣裳才见着一身的伤,都是新伤,唯腹间这处要早些,又很深,剜去脓疮,必须得缝上才长得好。
裴晏稍定心神,针尖在烛火上重新烤过,屏一口气,快速补上后头几针。
桃儿端来汤药,伸手探了探云英前额,眼泪顿时就淌下来了,说那些她挨个烧纸祭奠的小娘子们都是这么死的,先是病了,浑身发烫,热个一两天人就没了。
“不会的。”裴晏捏着眉心,眼尾落在她颈侧两处血窟窿上,“祸害遗千年,哪那么容易死。”
桃儿看他这心口不一的模样,哭到一半,忽地想笑,两口气在咙间撞上,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裴晏睨她一眼,欲言又止。
“把药放下,去打桶井水来。”
“哦。”
五脏安好,心脉有力,所幸只是些皮肉伤,就是这高热不退,的确不太妙。
井水浸湿棉帕,避开伤口,从脖颈擦向后枕,横过前胸,越过山丘,又至腰腹。
井水虽凉,但耐不住她身上热得发烫,锦帕濯洗了七八次,又在寸脉和颈窝处多搭了会儿,身上摸着总算似是降了些热。
她绑过顾廉的妹妹,杀过他侄儿,骟了他外甥。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躲在扬州?
陆三是冲着谢温去的,她和谢光那桩旧案有什么关系?
谢家那小娘子他在元琅那儿见过一两回,但已着实想不起模样了。
裴晏捏着她下巴,左右端详。
的确是清减了许多。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得猜,他要与她算的账可多得很。
人无大碍,总归是会醒的,醒了再慢慢算。
裴晏转身端起温得差不多的药汤,小勺喂服,却是咽两勺漏一勺。
汁水顺着唇缝淌向两旁,眉头紧锁,嘴里黏黏糊糊地哼着什么,却又难以辨清。
他低头尝了一口的功夫,床上的人已经开始手脚乱动。
“云娘?”
裴晏试着叫了声,仔细凝看,不像是装睡,倒像魇着了。
上回在沌阳,她昏迷后也是这般,身无大碍,但总不醒。
他将药碗放在床边,俯身摁住她手脚,在她耳畔说着不要动。
肩上的伤敷了药,身上的鞭痕也刚止住血,刚缝好的那道口子更是动不得,拉扯多了更易长出肉丘来。
她上回就嫌他给陆三缝得难看,肉丘横生,这要长到自己身上,少不了要生气。
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裴晏长叹一声,头疼欲裂,也没了耐性,端起药碗含上一口,捏上她下颌便对嘴渡进去。
撬开牙关,探进舌尖,涩苦的药汁缓缓灌入。
如此两三回,药汤总算只剩沉底的渣水。
裴晏直起身,抿出舌尖残留的药渣,转头看向床榻,默了会儿,伸手擦去她唇缝边残留的水痕。
指腹没舍得移开,抹过唇瓣,轻轻往里揉了揉。
嘴边泛着苦味,久久不散。
像是药味,又像是被这久违的触感勾起的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