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抿了约半个时辰,孙简才姗姗赶来。
“听闻裴詹事前两日水土不服,下官正想请郎中今日去看看。”
裴晏摆手道:“一点小病,不妨事。”
孙简知道他是装病,也不计较:“那不知裴詹事是想先检户,还是先查和籴账册?”
“都不急。”
裴晏顿了顿,五指在案台上轻叩两圈。
“我想问问孙长史对沈居的案子可有印象?”
孙简神色一顿,微微抬眉,抿唇犹豫片刻才道:“裴詹事缘何如此问?当初沈居的案子乃吴王亲办,人证物证皆层层上禀,确认无误后,方才将其斩首示众。如今已过五年,难道是有什么变数了?”
“孙长史不用紧张。扬州的粮税向来都是交得最足的,只在五年前因此案耽误过,当年的盐税也是次年才补足的,我不过随口问问。”
孙简释然:“钱款账册上都有载,我这便命人取来。”
“好。”
裴晏垂眸饮茶,但孙简还没来得及走出正厅,差役便匆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数句,孙简脸色大变。
裴晏与卢湛对视一眼,他上前问道:“出什么事了?”
孙简赶忙笑道:“没什么,城中昨夜出了起命案,不妨事的。”
“命案当报去县衙,死的是什么人,竟让孙长史这般紧张?”
孙简支支吾吾了几句才坦诚相告:“谢监丞府上昨夜遭贼人闯入,家中侍从十余人无一幸免。”
裴晏听出重点:“只有侍从死了?”
孙简解释道:“谢监丞昨夜赴李都尉的酒宴,彻夜未归,逃过一劫。”
谢监丞……
裴晏蹙眉回想了会儿,才想起来先前查卷宗时曾看见,谢光有一侄子在建康任司盐监丞。
他笑了笑:“我在廷尉任职多年,也有些查案刑断的经验,或可帮得上忙,孙长史不介意带我也去看看吧?”
孙简欣然道:“裴詹事愿意帮忙,那可真是太好了。”
裴晏抬手相请,卢湛跟上来,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大人,咱们一来就出事,这是不是也太巧了?”
裴晏垂眸笑道:“连你都觉得凑巧,说明孙简这演戏的功夫还待精进。”
卢湛有些不服:“我又不傻。”
“是吗?”裴晏笑睨他一眼,“你那桃花符,花了多少钱?”
卢湛一惊,磕磕巴巴:“大人怎么知道……”
“你又不傻,怎么不自己想想?”裴晏笑着把话扔回去,“你若猜对了,我把符还你。”
“一言为定!”
卢湛一路走一路猜,走到了地方还没猜中。
守在谢府门口的衙役带三人入内,满院血迹斑驳,明显有过一番恶战。裴晏环视一周,问道:“尸身呢?”
衙役看了眼孙简,回禀说尸身都运回县衙了。
孙简凑上来问:“裴詹事可要去县衙验看?”
裴晏笑了笑:“我只是陪孙长史前来看看,又不是要抢扬州的活干。”
他看了眼一旁眉头紧锁的卢湛,眼神示意他切莫张嘴。
卢湛会意地点点头,裴晏便跟着孙简在谢府走了一圈。
“贼人的目标似乎是谢监丞的书房。”
孙简指了指屋内散落一地的书册,裴晏站在门边,顺口应声,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眼神瞥向一边,在墙角处看见个眼熟的物件。
裴晏迅速朝卢湛使了个眼色,陡然改口:“孙长史可介意我进去看看?”
孙简眼前一亮,忙道:“当然不介意,裴詹事请。”
谢温那封密信便是走他的路子交到顾廉手上的,顾廉为此颇是满意。今日一早,守在谢温家中的十几个府兵死得干干净净,满院残肢断臂,他二人正怀疑是否与裴晏有关,差役便来说裴晏在州府等他。
顾廉让他去引裴晏来,借机试探裴晏的反应。
裴晏故意在书斋里仔细翻找,看卢湛回到门口才放下手里的东西。
孙简试探道:“裴詹事可有什么线索?”
裴晏指了指墙上的仕女图:“看来是个雅贼,不值钱的画都不入眼的。”
卢湛既已得手,裴晏随便转了圈,便说没什么发现,回州府继续查账了。
孙简也跟着回去陪了会儿,见裴晏是真的开始查账,未时一过便找了个由头离开去向顾廉复命。
孙简一走,裴晏放下手里的账册,让卢湛去把门关好。
卢湛在门边窥视了会儿,确认没有人在外头,这才折回来。
总算能开口了,他急忙主动邀功:“大人,那院子里一看就有过一场恶战,来的人绝非寻常小贼,死的人也不会是什么侍从。”
“我知道。”
裴晏伸出手,卢湛这才想起裴晏刚才使眼色让他去偷偷捡的那个木块,他从怀里拿出来递给裴晏:“这是什么?”
裴晏拿在手上仔细看了看:“骰盅。”
“这是顶。”他说着,手指顺着裂口比划,“被人一刀削掉了。”
卢湛想了想:“这是贼人留下的?”
裴晏指着顶上两个小孔,孔旁有些磨损:“这里栓过麻绳,可以把它挂在腰上。”
卢湛微微张嘴,裴晏这么一说,他好像有那么点印象了。
“走,回去让桃儿认认。”
裴晏合上账册,脚步轻快,好似赶着投胎。
驿馆里,桃儿刚拿过去只看了一眼便指着里侧几道刻痕:“是七叔的。这是七叔的密咒,他说刻了这个就有财神保佑,逢赌必赢。”
她忽地啊了声:“我昨天看见那个真是七叔!”
裴晏一愣,细问才知昨日之事。
“你只看见他了?可有别人?”
“没……”
裴晏有些失望,退了几步坐回案前,心绪大起大落,一时难以平复。
卢湛刚才想说的话还没说完,他凑上前,认真细数他看见的那些血痕,手指在桌案上比划,反推着昨夜那场恶战的交手顺序。
“孙长史说死了十几个人,但那程七只有身法还行,他做不到。”
他想了想:“陆三……应该可以。”
第八十二章 请君入瓮
春暖日和,东风转绿,云英倚躺在树下看远处一人一狗在海岸扑来咬去。直到人和狗都裹满泥浆,转身朝她跑来,她才想起要阖眼装睡,却已来不及。
宋朗在狗肚子上擦了擦手,搭上她:“云姨,咱们今天练什么?”
云英愁眉苦脸地支起身:“昨天被你那么一摔,我后腰这会儿还拧着疼,你让我歇两天。”
以往陆三不在,宋朗就跟着宋平干活。但那日之后,宋平总夜里一个人喝闷酒,白天起得晚,他这生龙活虎的儿子就缠上了她。
“你答应了我的!”宋朗高声抗议,“你说把地犁了,衣裳被褥洗了再去村里买酒回来,把酒窖装满就教我新招的!”
云英心说谁知道你小子干完这么多活还有这么好精神!过去养过那么多丫头加起来都没你能折腾。
“那这就是我今日教你的。下回记得先要甜头,活做一半,留些筹码好收账。”
云英笑着刮去他鼻尖的泥渍:“人强你弱,活都干完了,我就是反悔,你有辙吗?”
一个弱字戳中软肋,宋朗二话不说便扑上来,硬顶着跟她角抵。
云英猝不及防,用力拽了两下没甩掉,腰一扭,又拧到痛处,踉跄两步后背磕在树干上。
她故意吃痛地叫出声,宋朗这才松手。
“云姨一把年纪了,还想多活几年,你给我消停些。”
“你不是比三哥还小吗?”宋朗嘟囔道,“女人就是娇弱,没意思。”
“孰强孰弱是靠你这身蛮力吗?你的好三哥听谁的?”
“那是他裤裆硬,耳根软!我才不会像他那样!”
云英失笑:“这话等你裤裆能硬了再说。”
宋朗梗着脖子还想争辩,却被人抢了先。
“等他裤裆能硬了,怕是追着撵着都赶不走,这男人就跟狗一样,哪有尝过肉了不惦记的。”
云英回头见赵婆子提着竹篓站在土坡上,她打发宋朗先回去叫他阿爷起来做饭,整理好衣衫起身迎上去。
“嬷嬷找我有事?”
赵婆子点头:“钱唐来了风声说朝廷要招安,只要是个男人,出过海识水性,甭管过去从哪儿来,一律重新编户入籍。这村里头平日藏着掖着的都上鄮县去观望了,你家这几位郎君可要去?”
云英眉间微蹙:“寻常良籍就能卖个好价钱了,丁籍更是送钱都要寻对门路。这天底下哪有白得的便宜,这般不挑,准没好事,搞不好是阎王殿前点卯呢。嬷嬷可千万别凑这热闹。”
“算我没白疼你。”赵婆子眯眼笑道,“陆郎君呢?好些日子没见着人了。”
云英转眸道:“我还当嬷嬷是来找我的。”
赵婆子笑了笑:“你上回说要跟老二出海的,他明日就要去,你收拾收拾,卯时在小湾口等着。”
赵婆子见云英犹豫,又说过段日子那点卯的官来了,保不齐有什么变数,最好在家里多待些日子,错过这回,怕是得等入夏了。
云英虽答应了陆三去哪儿都带着他,但这几日又着实被宋朗烦得头疼,一咬牙便应了下来。
大不了回来了再哄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