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溪笑嘻嘻的,又去斟茶。
前次裴砚将喝得薄醉的云娆抱回来时, 她就觉得将军待少夫人越来越好了,这些添裴砚缠着云娆穿衣脱裳,她在旁冷眼瞧着, 只觉夫妻俩渐而亲密, 与初成婚时的疏离客气迥然不同。
而自家姑娘这般走神,更是破天荒的事情。
绿溪瞧着斜铺在窗畔的暖阳, 无端在清寒冬日里觉出春意, 斟茶后就势坐在青霭常坐的绣凳上。
云娆咬着香甜的糕点,问道:“青霭怎么还没回来?”
“对啊, 这都好半天了。”
绿溪嘀咕着,也取了新出屉的糕点来尝,含糊道:“要不待会奴婢去瞧瞧?”
方才云娆打发青霭去明氏住的白鹿馆送书, 两处虽说隔得有点远,但估摸着时辰,原应该早就回来的。
侯府里规矩大是非多,绿溪到底有点不放心,吃完那块糕点便起身出门去了。
谁知去了没多久, 就慌慌张张跑了回来。
“不好了,少夫人——”她气喘吁吁的跑进小书房,脸上难掩慌乱,压着声音禀道:“奴婢方才去寻青霭,听人说她跟三姑娘身边的含春起了争执,连带三姑娘都险些掉到水里,已经被带去如意堂了。”
“怎么办?之前将军不是说过,咱们枕峦春馆的人需要他点头才能处置么,她们连个招呼都不打,青霭会不会吃亏啊!”
想起上次被范氏诬陷,险些被坑害掉性命的险境,绿溪的脸色都有点泛白。
云娆闻言,不由眉头微皱。
“她们未必守信。走,咱们去瞧瞧!”
她搁下刻刀,快步出了小书房,披了件挡风御寒的昭君兜,便匆匆往如意堂里去。
到得那边,还没进院门,就听见了青霭的声音——
“……奴婢真的没动手,也没碰过三姑娘,是含春非要拉扯还连累了三姑娘。”
“太夫人明鉴,她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奴婢打小伺候三姑娘,好生照顾还来不及,怎会那样蠢笨。明明是她恼羞成怒动手打人,还对三姑娘不敬,请主子们明察!”
带了哭腔的声音,听起来应该是含春。
云娆进了细花篾簟的墙门,就见青霭和含春一起瑟瑟地跪在甬道上,身上衣衫湿了大半,旁边坐着脸色寒如冰霜的裴锦瑶。
太夫人坐在铺着锦罽的圈椅里,头上戴着绣金暖帽,膝上盖了条软毯,整个人连同怀里的猫都沐在暖洋洋的日头底下,只是脸色不甚好看。
她身后站着薛氏,旁边则是范氏。
听见脚步声,裴锦瑶抬眸瞥了云娆一眼便偏过头去,似是憋着气。
倒是范氏沉着脸,在云娆问安后道:“你来了正好,倒不必费事遣人去请了。你院里有老二护着,平素行事骄矜些,我原也不理论。谁知如今蹬鼻子上脸,做奴婢的竟欺负起主子来了!”
这罪名扣得有点大,云娆瞥见青霭眼底的委屈,便只屈膝道:“若青霭当真有错,自然该罚。只不知今日是什么缘故,还望母亲明示。”
“三丫头,你说。”范氏看向裴锦瑶。
裴锦瑶看了眼祖母,见她颔首,这才道:“方才我跟含春在池边看枯荷,不过是闲扯几句家常,青霭却非说我们污蔑二嫂,气性大得很。含春一心维护我,辩驳了几句,她就争执起来,还动手打人。要不是含春护着,险些把我也拽进池子里去。”
她抬眼看向云娆,酸溜溜地道:“莫不是二嫂得了诰命,就连身边丫鬟都鸡犬升天,不顾尊卑了?”
“三妹妹这是哪里的话,她既是奴婢,自该敬着你的。这时节水里冷,可伤着三妹妹了么?”
“托二嫂的福,倒也没冻死!”
这话明显是在负气,云娆既担了嫂子的名,也不能跟妹妹计较,便劝道:“虽说如此,天寒地冻的,还是该喝碗姜汤驱驱寒气才是。”
“放心,我已安排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范氏接了话茬,“以奴欺主,原该就地处置的。我想着老二护短,这才给三丫头换了身衣裳,来请母亲示下。”
话音落处,她颇恭敬地看向太夫人。
太夫人终于抬起眼皮,不悦道:“也是咱们纵着老二,连带这些下人都无法无天起来!今儿敢顶撞三丫头,明儿还想欺负谁?吴妈妈—— ”
她叫来身边掌事的仆妇,吩咐道:“先打五十板子,看她还猖狂!”
“祖母!”云娆下意识挡在青霭跟前,屈膝道:“事情还没问明白,就定下罪名了么?”
说话间,不自觉瞥向青霭。
青霭憋了好半天,好容易等来着空隙,委屈开口道:“少夫人,奴婢并没有……”
话音未落,便被旁边仆妇一巴掌扇在脸上,斥道:“主子们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这举动委实过分,云娆眸色一寒,沉声向那仆妇道:“怎么,咱们侯府的规矩,是连辩白都不许的么!”
仆妇被斥得不服气,偷偷看向太夫人。
太夫人却知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便道:“三丫头都说过了,你还想问什么?”
“兼听则明。”云娆看向上首,不卑不亢,“把前因后果都查问清楚再处置也不迟,也好让人心服口服。”
裴锦瑶拂袖起身,“二嫂难道怀疑我扯谎!”
云娆没搭理她,只向青霭道:“谁许你顶撞三姑娘的。”
“奴婢不敢。”青霭方才被含春撕扯着掉进池子里,半身衣裳都湿了,这会儿冻得瑟瑟发抖,却不肯坠了枕峦春馆的面子,只竭力平静地道:“奴婢回来时路过荷亭,听见含春对少夫人言语不敬,是有些不高兴。”
她暂时没把含春那些难听的话说出来,什么“整日跑到外面招蜂引蝶”“上梁不正下梁歪”之类的,免得云娆难堪。
只平静叙道:“奴婢心想或许有误会,就提醒了含春姑娘一下,没打算多说的。”
“谁知含春就吵闹起来,非说是我无理取闹,奴婢连番忍让,她却拉拉扯扯的说要教训我。就连三姑娘,也是被她撞得差点跌进水里。”
青霭说罢,也自磕头道:“请太夫人、二夫人明察!”
上首两人闻言,俱沉默不语。
其实事情刚闹起来的时候,青霭也试图辩解过,想把前因后果说明白。
只不过范氏好容易逮到枕峦春馆的把柄,又有裴锦瑶这么个挡箭牌,二话不说就勒令青霭闭嘴,把人拖到了如意堂。
太夫人原就被薛氏挑唆得心存不满,听见孙女儿委屈告状,哪有不偏信的?
自是把过错都算在青霭头上。
即便此刻青霭说了,她也意似不信,冷淡道:“照你说,倒是含春挑事儿,三丫头诬赖你了?”
“奴婢确实……”
青霭话音未落,太夫人便勃然作色,斥道:“混账东西!做错了事还敢嘴硬,难道锦瑶一个侯府千金会赖你不成!老侯爷寿宴在即,府里从上到下都和和气气的,偏就你多嘴,专生是非!”
“今儿当着面就敢顶撞主子,明日是不是还要顶撞宾客!尊卑颠倒无法无天,这是谁教的规矩!”
说着,怒声道:“取藤条来,给我打!”
她这里勃然而怒,仆妇哪会怠慢,忙不迭的取了藤条过来。
云娆原还想据理力争,劝太夫人查明情由再做定论,瞧着这架势,哪还有不明白的?
分明是太夫人对枕峦春馆藏有不满,今日借机发作。侯府里尊卑分明,主子心绪欠佳时拿仆婢撒气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何况太夫人还是长辈,她跟青霭辩驳再多也没用。
眼瞧着藤条重重落下,青霭冻僵的衣衫破裂处有血痕渗出,云娆心下大急,斜跨一步,俯身便护在了青霭身上。
仆妇猝不及防,哪怕收了力道,那油浸的藤条却还是扫过云娆的肩膀。
剧痛传来,云娆咬唇闷哼。
在场众人怎么都没想到她一个担着诰命的少夫人竟会拿身躯护住丫鬟,各自脸色微变。
那仆妇惊得手上一抖,再没敢举起藤条。
云娆忍痛抬眸,目光投向太夫人时,似乎瞥见薛氏眼底一闪而过的快意。
不过此刻她也顾不上多想,只盯住诧然坐直的太夫人,咬牙道:“祖母要惩罚下人,孙媳也不敢阻拦。但青霭既说有冤屈,孙媳也不忍她无端受罚。祖母若觉得处罚得当,尽管让人动手。”
她的声音不高,却很坚决,绣了海棠的昭君兜拖曳在地,底下的身姿单薄却笔直。
太夫人心里暗骂了声“疯了”,却没敢下令继续打。
——若今日证据确凿,她身为侯府尊长,惩治晚辈的仆从自是理所应当,云娆若执意阻拦,还能给她扣个不敬长辈有违礼法的帽子。
可青霭既咬死了不承认……
云娆毕竟是诰命之身,即使她身为长辈,也不好肆意落下藤条的。
院中一时死寂。
她不说话,那仆妇哪敢再动手,只惴惴地往上首瞧。
范氏原就对裴砚心存忌惮,方才是借着裴锦瑶的嘴祸水东引隔岸观火,这会儿见云娆如此强硬,便垂眸不言语了。
至于裴锦瑶,更是被惊得险些站起身,待迎上云娆逼视过来的目光,竟自侧头避过。
冬日的风拂过甬道,带着稍许凉意。
借刀杀人的,欺软怕硬的,心怀鬼胎的,在这诡异的安静里一览无遗。
看来裴砚给的这护身符还真是有些用处。
云娆等了片刻没见太夫人做声,便将锋锐目光投向手握藤条的仆妇。那婆子有些畏惧,赶紧退了半步。
“既是如此……”
云娆徐徐起身,牵着青霭的手让她也站起来,目光落向太夫人和范氏,沉声道:“冬日天寒,孙媳就带着青霭回去了。三妹妹,也该让含春回屋瞧瞧,别落下病根。”
说罢,朝两位尊长施礼告退,不等她们发话就带着青霭和绿溪出了如意堂。
直到主仆几个出了院子,范氏像是才从惊愕中缓过来,喃喃道:“这老二媳妇,当真是……拗得很。”
掌罚的仆妇下手极狠,那藤条落在身上是要见血的,她为个微贱的奴婢,就那么顶着长辈的威压扑了上去。
当初怎么就讨了这么个儿媳呢?
本来想着小门小户冲喜来的姑娘好拿捏,如今看来,这儿媳瞧着温柔安静,脾气却跟老二是一个路子。
当真是看走了眼!
……
回枕峦春馆的路上,青霭的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
她挨的那一鞭子确实很重。
衣衫破碎皮开肉绽,在被刺骨的冰水泡过又吹了半天冷风后,疼得她都快麻木了。
但她更心疼的其实是云娆。
打小被双亲疼爱的官家千金,自家父母都没动过半个手指头,今日却被裴锦瑶故意卷进是非,无辜挨了那样一鞭子。昭君兜被打出裂痕,里头的衣裳也残破了,只不知胳膊上伤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