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夏站在一名轻骑马前,正在叽叽喳喳地说话,闻言吃惊地回头:“娘子!”
兰夏最近在谈婚论嫁。
王府遇袭当夜,晴风院大火。兰夏从火场里冲出,衣裙冒火苗。当时一名王府披甲亲兵疾冲过去,把兰夏一巴掌拍去地上滚灭火苗,又把她拉上马背。
从那夜之后,兰夏就和那名姓高的亲兵频频接触起来。
姓高的亲兵也在巡视队伍里。隔三差五地找兰夏说话,偷偷往帐子外送东西,鹿鸣私底下笑说好多回了。
谢明裳拦住马前,姓高的亲兵急忙跳下马来,“娘子有何吩咐。”
谢明裳带笑打量。被选入王府亲兵的,各个都是铁甲军出身,这位也是个人高马大的北地儿郎。
“高勋虎。说说看,什么时候看中兰夏的?你看中兰夏什么了?”
高勋虎一张脸涨得通红。支吾半天,一咬牙大喊:“卑职早就中意她了!兰夏小娘子刚入王府那阵子,天天在院子里跟顾队副对骂,嘴皮子好生利索,又泼辣又飒爽——”
顾沛:???
兰夏眼睛都瞪大了:“啥?”
谢明裳笑得前仰后合:“行了,知道了。原来情根深种。”
轻轻一推兰夏的手臂,“既然情投意合,放心回京吧。以后好好过日子。”
厚底长靴咯吱咯吱踩着碎冰,走去鹿鸣面前,“你呢。你心里如何打算?”
鹿鸣微微笑着,万福拜下。
“娘子,奴早做好打算了。奴自小被自家爹娘卖去别家做童养媳,夫君不等长大暴病死,又被兄长抢回家来倒卖,侥幸这回入了谢家。奴在人世间打滚一遭,早断了嫁人的心思。”
“娘子去何处,奴便跟去何处。以后奴便跟着娘子终老了。”
谢明裳干脆地点头应下,道:“你想清楚了就好。跟我走,以后少不得要学骑马赶骆驼。”
说话间升起白气,眉间落下的细小雪珠融化成细小水滴,她随手抹了一把,踩着地上薄冰,咯吱咯吱地走去队伍前头。
乌钩的大脑袋伸过来蹭了蹭。她抓一把干草喂食,顺手摸了把乌黑油亮的鬃毛,仰头对马背上的人说:
“回去罢。哪怕你快马加鞭,也得七八天才能入京。和大长公主提前打过招呼的半个月期限超过了,大长公主必定要抱怨的。”
萧挽风坐在马背上。等候片刻的功夫,肩头已落了雪。
他定定地看着面前说话的小娘子。看嫣红的唇翕动开合,看浓密乌发间飘落的雪花。
从头到脚看过,他自马背上俯身,重重地抹去她眉间一枚雪花。
“千里送行,终有一别。就送到今日。”
谢明裳笑起来,可不正是送出了千里?
她洒脱地挥挥手,“回去罢。趁天光亮堂赶路。”
萧挽风盯着她的笑靥。此去一别,何时回返?
明年春日?明年夏日,秋日?你还会入关么?
开口说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言语。
“春主生发。”他极平静地道:“开春之后,去草原上走一走。那里适合你。”
谢明裳遥想一阵,露出期待的神色。
春日草木生发。去辽阔草原上走一走,果然极好的。
“我这趟要去的地方多,说不准人在何处。有空给你写信。”谢明裳仰头笑说:“等我的信。”
萧挽风深深地看她一眼,“等你的信。”勒马转头,吩咐下去:“启程。”
巡视队伍启程回返。
乌钩嘶鸣着奔出小半里,马背上的主人忽地猛勒马,停步回头望去。
关卡城门开启,裹着厚斗篷的小娘子已验过文牒,牵马入城关,四五匹骆驼跟随,一行身影消失在城门下。
北地朔风刮起细雪,城关轮廓模糊在身后。
——
一路疾行返程。千五百里路程,仅仅七日便入京畿。
依旧比约定的日子迟了四日。大长公主好一通抱怨。废帝病亡于行宫的消息已散布出去,朝野质疑之声不绝,几乎弹压不住。
宫廷摆下盛大接风宴,迎接河间王巡视回返。接风宴上,萧挽风给姑母敬酒三杯,接了小圣上的敬酒。
一边喝酒,一边整理名册。接风宴当夜,雷厉风行抓捕废帝余党二十余名。
城西菜市口的鲜血混合雪水四处横流,日复一日,持续整个冬月。
腊月二十五,大寒。
京城大雪连绵不绝。
萧挽风接到了来自关外的第一封书信。
信里清丽的字迹写道:她已顺利抵达凉州边镇。认识了许多谢帅当年的老部下,拜访了谢帅和谢夫人当年住过的府邸。听说了许多谢家夫妻当年在凉州的故事,祭扫过珠珠的墓。
“凉州镇子上现烤的馕也很好吃。随信寄热馕一枚。”
“挽风,你在京城可好。”
“寄凉州的馕给你看看样子,你可别吃。”
书信末尾一道漂亮的花押:明裳。
跋涉山水寄入京城的凉州热馕,当然早变得干硬如石头,难以下咽。
萧挽风掰下一小块,蘸热水,慢慢地吃了。
她在关外似乎过得很好。写信的语气轻快又调皮。
关外是她出生长大之地,生活在关外,仿佛游鱼儿入水,当然会比规矩森严的京城快活。
接到信的这个晚上,萧挽风难得睡了个好觉。
这是他回京整个月以来的第一个好觉。好心情持续到新年。
上元节后,官府开印,文武上朝。
年前未来得及理清的卷宗,继续审,继续判。
“殿下。”严陆卿夹着厚厚的卷宗,赶来书房,喜形于色。
“追查谢帅贪腐案,消失不见的二十万两军饷,查出下落了。”
谢崇山任职枢密使五年,过手的账目一笔笔很干净。
但干净的只有账目了。
库房囤积的实物、银两,早和账册对不上。过手的主簿、文吏,账房,一笔笔地涂抹,绞尽脑汁对出一份干净假账。
谢崇山以边关武将的身份坐镇京师枢密院,京官哪个服他?枢密院下属文官每个都知道账目有问题,没有一个人提醒谢崇山。
为什么?因为账目最大的窟窿,来自于内廷。
谢崇山入京赴任的头一年,奉德帝越过谢崇山,发下手谕,直接调拨走当季军饷,叮嘱经手的官员:“此事密,莫令谢知。”
当季的枢密院账目记录,一笔两万五千两的军饷发往云州。
实际只发五千两。
两万两银拨去内廷,御花园新添了一批奇花异草、假山奇石。
奉德帝开的好头,自此之后,枢密院账目成了筛子。谢崇山军旅出身,哪能看出干净账目下的门道?
“自上到下,挖坑给谢帅跳。要不是龙椅上换坐了新天子,牵扯内廷的阴私事,这辈子也查不出真相。”
严陆卿感慨说着,把卷宗放于桌上,“涉案官员大呼冤枉,自称按天子手谕行事,何罪之有?当如何处置?”
萧挽风随手翻了翻卷宗,合拢道:“私挪军饷做他用,知犯法而不报,依律从重处置。”
“喏。”严陆卿抱起卷宗欲走,忽又回身仔细打量主上疲倦的面色。
“殿下,最近夜里又休息不好?保重贵体啊。”
萧挽风在盯着窗外出神。完全没听见严陆卿说话。
严陆卿忧心忡忡地走了。
还好关外的第二封信很快寄来。
信里写道:她在凉州军镇过完新年,去凉州边地探访,一处处地寻找当年谢帅驻扎营地,寻找她当年骑骆驼走出大漠的地点。
随信送来凉州野地随处可见的仙人刺一只。
萧挽风把仙人刺放入沙碗中。虽然埋在沙里毫无动静,兴许开春后会
生长呢。
身边亲近的人逐渐发现,主上只有收到关外来信那几天才睡得好。四五天之后,睡眠不足的疲倦又挂在脸上,人也越来越喜怒不定。
满京高门贵姓、文武百官,每隔三五日就有一家被盯上。重罪处斩,轻罪流放,日复一日,仿佛筛子里的砂砾,被从上到下筛了个遍。
杀戮越重,威严越甚。萧挽风如今和人会面,已无人敢直视。声线略冷淡些,对方就惊得两股战战,倒春寒天气里汗流浃背。
这一日,筛子里翻滚的砂砾,筛到了城南武陵侯府。
萧挽风对武陵侯府并无多少印象。呈上来的文书写道:
武陵侯:骆子浚,世代京城勋贵,自幼和裕国公世子蓝孝成相识。
去年六月,蓝孝成秘密相约林相之子林慕远,两人于城西风华楼见面,共谋阴事。武陵侯骆子浚当时赴宴在场。
萧挽风略有点印象。
这场风华楼会面,林三郎借着酒意,从酒楼阁子下窥王府,他和谢明裳都当场撞见,索性将计就计,谢明裳伪装“逃离王府”,骗得林三郎当街追赶。
萧挽风领着“追兵”出现,把事情当街闹大,“争斗导致腿伤”,把腿脚重伤的罪名栽给了林三郎。
武陵侯骆子浚,当时也在风华楼?
萧挽风已经许多天睡不好了。眼下泛起淡淡黑青,声线也淡淡的。
“既然是蓝党,一同处置了。”随手圈上姓名,写“处斩”,扔去桌上的大摞文书里。
当夜,这封处斩令却被严陆卿急匆匆带回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