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蒋南絮眼神逐渐从害怕变得坚定,不,他抓不住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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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又是一年暑热。
宅子里的一小块土地上,一根根树枝上面爬满了藤蔓和黄瓜,下方长满了青色的辣椒,旁边还长着几排水灵灵的蔬菜,俨然一副丰收的景象。
而房子的另一边,则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一个大大的水缸里盛开着一朵朵荷花,点缀绿叶,水里数条金鱼在翩翩游动,生机盎然。水缸旁边摆了好几排层次不齐的架子,上面摆放着一盆盆观赏的鲜花,牡丹、芍药等竞相绽放,美得叫人诺不开眼。
而比其更美的则是旁边躺椅上睡着的美人儿,翠绿衣衫轻薄如纱,恰有一阵风吹来,扬起她乌黑的秀发以及碧色发带,吹过那长长睫羽,挺翘的鼻尖,饱满如樱桃的小嘴。
在这晴好的天气下,一缕阳光透过树叶照在她的发顶,她的肌肤是吹弹可破的白皙,泛出鲜活明亮的光泽。
嘎吱两声。
宅子里一处侧门被打开,又被缓缓关上,不多时,中间的过道上哒哒哒跑过一双小短腿,小团子摇头晃脑,脑后用布条扎着的小啾啾也跟着晃,瞧着可爱极了。
他的胳膊上挎着一个小篮子,里面有一个白色盘子,装着几个刚洗好的果子,看上去清脆清脆的,他刚刚尝过,酸甜可口,娘亲肯定会喜欢。
可是当他跑到躺椅旁一看,平素里早该睡醒的娘亲,此刻却还在熟睡之中,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似是做了噩梦。
他伸出小手想要替娘亲抚平烦忧,可无奈他的手太短了,哪怕踮起脚尖也无济于事,尝试几次无果后,他决定不打扰娘亲了,就乖乖地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撑着下巴等娘亲自己醒来。
他等了又等,发现娘亲的这个梦似乎有些可怕,娘亲的嘴里一直在嘀咕着一个人的名字,就算不用靠近听,他都能猜出肯定又是那个叫周沅白的坏家伙。
让娘亲伤心害怕,又偏偏忘不了他。
就算这个坏家伙是他的阿爹,他也讨厌他。
幸好,他已经死了。
这辈子都不用看见他。
蒋南絮一睁开眼,就看见自己儿子鼓着脸颊,水灵的眼睛里像藏着刀片,一副气呼呼的样子,疑惑的挑了挑眉:“昊林,你怎么不叫醒我?”
昊林仰起软乎乎的肉脸,见娘亲醒了过来,立马变成一脸人畜无害的乖巧,声音又甜又软:“我看娘亲睡得很熟,舍不得叫醒娘亲。”
说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双手捧起那盘果子,“给娘亲吃。”
闻言,蒋南絮失笑,一边伸手拿了个果子塞进嘴里,一边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毫不吝啬地夸赞道:“真乖。”
又捡了几颗抓进掌心,她就打算收拾收拾去书铺帮工了,最近一年因为北戎商会向江南扩张,大肆收购产业,苏州城内生意不好做,叶老板的好几家店都关闭或是转让了,只剩下这么一间书铺还留着。
书铺不赚钱,本来是该第一时间转让出去的。
她知道叶老板是看在温祁月的面子上顾及她们孤儿寡母,所以还特意留了这么一间店,不然一向圆滑事故的叶老板早就把书铺转让出去了。
正当她失神的时候,昊林扯了扯她的衣袖:“那昊林这么乖,娘亲今天能带我去书铺玩吗?”
昊林生得唇红齿白,粉雕玉琢,撒起娇来的时候谁都无法拒绝。
蒋南絮有些犹豫了,因为北戎商会的人大肆收购产业的事,街上有些不太平,有接受不了条件到店铺闹事的,也有商会的人上门威胁掌柜或东家的,就连他们隔壁的铺子也快要转让出去了。
昊林太小了,出门容易出事,要是走丢了或者被人贩子拐走了,她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但是她也知道他闷坏了,一连半个月都没有出过门,一个人又无聊,她带给他的那些书他都看得七七八八了,有意思也变得没意思了。
看着他略带哀求的眼神,蒋南絮斟酌两秒,蹲下身来和他打商量:“今天不行,等过两天,娘亲带你去踏青放风筝好不好?”
第76章 令牌再次现世 会是她吗?
气氛滞缓沉寂了一会儿, 昊林看着娘亲为难纠结的神情,纵使心里很想出去玩,但为了不让娘亲伤心, 他乖巧地点了点头:“好, 昊林会乖乖等着娘亲回来的。”
蒋南絮看着听话懂事的儿子, 抬头摸了摸他的小脸蛋,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这一年来陪在他身边的日子少了许多,她总觉得愧对于儿子……
“真听话, 今天娘亲会早点回来的。”她扬了扬唇, 遂抓起放置在一旁的面具, 回了屋子熟练给左半张脸做了烧伤掩饰, 就出了门。
书铺离她租住的宅子隔了两条街,生意不好,叶老板就让她和另一个掌柜轮流当值, 一个管上午,一个管下午, 差事还算清闲。
按理来说她会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儿子, 偏偏有个地痞流氓缠上了她, 每隔几日就会在她当值的时间来闹事, 说的话污言秽语,难以入耳。
之前有一次, 她带着昊林上前买东西, 就不小心遇见了那个流氓,若不是路人帮了她,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为了避免意外, 她没事的时候就一直待在家里。
这段时间倒是没瞧见他的人了,但她清楚,对方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还没走到书铺,隔老远就看到了书铺外面围了几个人,对着铺子里面指指点点,蒋南絮立马就意识到出了事,果不其然,刚靠近就听到了里面的争执。
“我们这间铺子又不赚钱,就算你们收购了也没什么用。”
“叶老板,瞧你这话说的,书铺当然不赚钱,那改开别的铺子就赚钱了啊,你这地段好店面又大,就连做掌柜的都那么好看,交到我手里,那还不得赚大钱?”
听着张余元的话,叶老板的脸当即黑了两分,他当然看得出来对方是冲着谁来的,但他不可能做出让步,嗤笑讥讽道:“当了北戎商会的狗,狗叫都比平日里更大声了,真是闹耳朵。”
“我不会把店铺转出去的,滚吧。”
他的话太过不留情面,张余元恼羞成怒地骂道:“老子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叫你一声叶老板,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那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叶老板对他的威胁不屑一顾,幽深的眼神叫人望之生畏。
张余元气得嘴唇发颤,却顾及着叶老板的人脉和威望,最后只能强撑着面子连声道:“好好好,你给我跟着,看我回去后不找人弄死你!”
说着,他就带着身后的几个同伙离开了店铺。
蒋南絮躲进了侧面的巷子,没有傻到和他们正面碰上,等周围的人散的差不多了,才进入了书铺。
店铺里刚进门的地方有些许的凌乱,几卷书凌乱地被扔在地上,掌柜脸上挂了彩,通过询问才知道是张余元“不小心”拿书砸的。
蒋南絮抿了抿唇,明明北戎商会之前都是以“钱”服人,开大价钱来拿下铺子,就算拿不下,也不会动用武力,怎么会干出这种事?
“北戎商会最近正在扩招人手,就有像张余元这样的混混靠关系混了进去,他们这种人可不是靠讲道理就能赶走的。”掌柜解释道。
蒋南絮看着他脸上的伤,皱眉问一旁的叶老板:“那现在怎么办?”
“我不愿意让出铺子,他还能真的强抢不成?”叶老板时年三十,正值盛年,经历过的风雨不少,虽然近两年官府打击黑市的力道加重,他不能出风头,但是绝不可能因为这么点事就屈服低头。
叶老板思忖片刻,说:“我会把铺子关几天,等风头过去了,你们再回来做工。”
除了这样做,似乎也没有其他的办法,蒋南絮帮着大家伙一起把店铺收拾干净,之后就关了店,掉头往家的方向走。
途中她去了一趟糕点铺,买了两样昊林和她都喜欢的点心,还买了一个新的风筝线,之前的线断了还没来得及换新的,趁着这段空闲,她可以好好陪陪昊林。
回到家后,昊林一听到开门声,立马就冲了出来,抱住她的小腿嘤嘤撒娇:“娘亲,我好想你。”
蒋南絮摸了摸他的脑袋,把他抱了起来,贴着他的额头蹭了蹭:“娘亲也很想你。”
昊林顺势搂住娘亲的脖子,被逗得咯咯笑,他年纪虽小,但是也察觉到了异样,歪着头疑惑地问:“娘亲,你今天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蒋南絮愣了愣,解释道:“因为一些原因,你叶叔叔给我们全部人都放假了,接下来的几天娘亲都会在家陪着你一起玩,开不开心?”
“开心,昊林好开心。”昊林高兴地眼睛都亮了起来,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蒋南絮也被小孩子童真的笑容感染,脸上也不禁露出欢悦的笑容,一边往家里面走,一边举了举另一只手里的牛皮纸装着的点心:“娘亲买了马蹄糕和绿豆糕,一起吃好不好?”
“嗯。”昊林将头全部埋进娘亲的怀抱里,亲昵地蹭了蹭:“娘亲你真好,昊林想一直一直跟娘亲在一起。”
试问哪一个当娘的能忍受得了自家孩子这样的表白,蒋南絮心都快融化成了一团,若不是手里还有东西,她肯定要对着他的小脸蛋狠狠来上两口。
蒋南絮走到屋子里后,就搬了两个椅子摆在屋檐下,又搬了个桌子用来放吃的,点心和果子分别用盘子装好后,她就拿出一本故事集,边吃边念给昊林听。
寻常时候,都是昊林自己一个人在看书,偶尔她也会念几个故事给他听,一是觉得有趣,二是昊林喜欢,但是他喜欢看的都是些民间怪谈或者鬼故事,和蒋南絮喜欢的游记之类的不一样。
为了迎合他的口味,久而久之,她也喜欢上了这类的短篇小说,里面的爱恨情仇倒是挺值得反覆品味的。
一口气念了两个故事,蒋南絮就停了下来,打算喝口水润润嗓子,抬眸却看见院子里的风景,端起茶杯的动作顿了顿,莫名有些感慨。
这个宅子租期结束后,因为太喜欢这里,她心一狠,就花了几乎全部的积蓄,把这里给买了下来,事后她不止后悔了五次,但现在看着眼前的一切,那时的冲动似乎很值得。
有孩子,有钱有闲,舒适自得,这样的生活简直就是她梦寐以求的。
她这才发现她以前一味攀高枝的思想大错特错,那时的她过的并不开心,就算没有周沅白这个变故,她也不可能会过上如现在这般满意的日子。
寄人篱下,嫡庶之分,正妻与妾,处处都是身份和等级的压制,人与人之间天壤之别,金银加身的前提是让你放弃自由,放弃随心所欲,时刻要担心上位者一个不高兴,你会不会因此遭殃。
跟周沅白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她虽然过得不错,但是本质又有何不同?周沅白永远处在她的上位,她与他从来就是不平等的,只要在他的身边,她就得时刻提醒自己保持卑微的姿态,若是得罪他,她就没了庇护,生活就会因此变得一团糟。
因为蛊虫,他愿意将就她,包容她偶尔的小脾气,那之后呢?或许他对她有好感,但时间总会冲淡一切,谁又能保证他的真心会不会变?
不确定的因素太多,她是个自私敏感的人,她不想将未来全都托付在他身上。
她阿娘曾说过她这种人,不配有喜欢的东西,因为注定得不到,也注定会失去,就算再喜欢也没用。
也确实如她所言,她没得到过什么喜欢的东西,她的儿子算一个,眼前这个宅子算一个。
这个宅子和她的儿子,都是她一点点呵护出来的,都属于她。
喝完水,她往旁边一瞧,竟发现昊林不知何时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难怪这么安静。
蒋南絮失笑两声,她不忍叫醒他,可这么睡着对脖子不好,为了避免他睡着睡着不小心从椅子上摔下来,她轻手轻脚地把他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见他额头上起了细微的汗珠,便拿着放置在一旁的蒲扇给他扇了会儿风。
夕阳西下,没多久太阳就落下了山头。
蒋南絮收拾妥当后,就打算上床睡觉了,可这时院外的大门却被人咚咚咚敲响。
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蒋南絮内心的警钟立马就敲响了,她当即去把蜡烛给吹熄了,不打算作声也不打算去开门。
可那阵敲门声还在继续,床上的昊林也被这动静吵醒了,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娘亲,发生什么事了?”
蒋南絮袖子里藏着刚拿起的匕首,闻言柔声安抚道:“可能是有人走错了,没事的,你继续睡吧。”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外面的人也开了腔:“蒋掌柜,是我,叶老板出事了!”
声音不清不楚,但是隐隐约约能听出来是书谱的另一个掌柜。
蒋南絮眉头紧皱,这会儿天刚黑不久,宵禁都还没有开始,左思右想,她最终还是因为担忧叶老板,穿上衣服出门察看了。
不过她没有贸然打开院门,而是隔着木门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听说是张余元带人把书铺给砸了,叶老板得知消息后赶了过去,双方就打了起来,据说还挺惨烈的,之后官府的人来了,就把叶老板抓走了。”
“那张余元呢?他没被抓起来吗?”
“没呢,就是张余元报的官,举报了叶老板以前混迹黑市的事,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之前与叶老板交好的那些个官都放话不管这件事,就算花钱也保不出来。”
“什么!”听到这,蒋南絮的脸色变了变。
可还没等她缓口气,外面突然传来掌柜的哀嚎声,没多久就传来踹门的声音,在巨大的撞击之下,木门匡匡作响,摇摇欲坠,吓得蒋南絮连连后退,同时握紧了手中匕首。
没多久,木门就被从外面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