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南絮扫一眼他激动涨红的面孔,脸上的笑意越发温婉可人,眼底的情绪反而越发平静,淡淡说:“孙哥哥,我到家了。”
孙立威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顿时怏了,抬眼瞥向不远处的茅草屋,叹了口气,尤为不舍地看了一眼蒋南絮,承诺道:
“阿絮妹妹,等我来提亲。”
蒋南絮弯唇,不知是第几次点头应好。
在别人的家门口,孙立威也不好多留,从兜里拿出先前说好的冻疮膏,放进蒋南絮的手心里,依依不舍地匆匆离开。
蒋南絮站在门口看了几眼,把冻疮膏往怀里一塞,转身推开院门走进去。
“哟,还是我闺女本事大,一天换一个情郎。”
蒋南絮裹着一身寒意进门,苍白的小脸也显出几分冷淡来,她无视刘晓云尖酸刻薄的话,熟练地把洗好的衣服一一在院中的绳子上晾好。
作为刘晓云的亲生女儿,蒋南絮最是清楚她的为人秉性,硬骨头强嘴讨不到好,而求饶卖乖更是会换来对方的变本加厉。
对付她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装聋作哑,毕竟忍受难听的话,总比忍受柳条抽打要划算得多。
吃过早膳,蒋泊宇就去学堂念书了,直到天黑才会归家,至于蒋父,摔断腿后就精神不济,早早就歇下了,这会儿估计还在午睡。
刚晾完衣服,村里的王媒婆不请自来,近日,她是蒋家的常客,想来又是有哪家的男娃托她过来探探口风了。
刘晓云的注意力被王媒婆分散,一边堆着笑将她请到了主屋,一边吩咐蒋南絮去倒两杯热水。
甫一落座,刘晓云迫不及待拉着王媒婆问:“我上回拜托你的事,可有着落了?”
“我办事你就放心吧,常富商那边说没问题,愿意出那个价。”王媒婆一双精明而布满皱纹的眼睛敛了敛,似是藏了几分为难,欲言又止地啧了一声:“就是人得换换。”
刘晓云笑着的脸垮了垮,不明所以地皱了下眉头:“这话什么意思?换啥人?”
都到这份上了,王媒婆也没必要卖关子,直言不讳道:“就是这男方啊,要从儿子换成老子,常富商看上你家絮姐儿了。”
端着热水站在门外的蒋南絮听到这话,明眸霎时间变得阴冷,指尖死死扣住水杯的边缘。
她们口中的常富商也是清源村人,做了一二十年的茶叶生意,今年四十有余,早年丧妻,赚了些钱后,便带着两个儿子离开清源村,定居在了信阳城,只会在每年清明回来祭祖。
她见过两回,个子不高又精瘦黝黑,因为常年劳累两鬓雪白,打量她的眼神透着一股色咪咪的偷窥感,还总爱往她的胸脯看,让她浑身不自在,可那仅仅只是她的片面感受,没处说理也无法对峙,就只能不了了之。
两家素来没什么交集,不曾想,刘晓云竟会在私底下拜托王媒婆给两家说亲。
“常富商要娶絮姐儿?”刘晓云有些懵怔,眼珠子滴溜溜转动两圈,不赞同地哼一声:“常富商的年纪比絮姐儿足足大了两轮,我把絮姐儿嫁过去不是害了她吗?村里的人指不定怎么议论我呢。”
听到这,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是真的心疼自家闺女,但唯有蒋南絮知道,她这样说纯粹是想以此为借口要再多要点好处。
王媒婆多圆滑的一个人,从刘晓云的做派和语气就能看破她的心思,心中虽不屑她“卖女求财”的行径,但表面上还是笑呵呵地顺着她的话说:
“这年纪嘛,相差得是有些大……但常富商的为人你我是清楚的,老实本分会疼人,絮姐儿生得如花一般,可不得拿银子好好呵护呵护?”
第4章 逼婚 白净俊俏穷书生
“当然,我也知道以絮姐儿的容貌,根本就不愁嫁,不过……”
王媒婆先是夸赞了蒋南絮的好样貌,随后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道:“咱们村里各家的情况你多少也清楚,挑来拣去,能出得起高额彩礼的人家也就那几户,而这些人家中,又有哪家比常家出的高?”
“而且常富商说了,只要你点了头,他可以额外再多送一份礼来孝敬你这位丈母娘。”说罢,王媒婆意有所指地拍了拍刘晓云的手背,随即举起三根手指,笑得挤眉弄眼,全然不顾一个四十多的男人管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喊丈母娘,有多可笑。
面对巨大的利益诱惑,刘晓云肉眼可见地心动,正想说些什么,门口传来的脚步声引起她的注意,下意识抬眸看过去,脸色变了变,她们讨论得认真,竟忘了家里还有一个人。
蒋南絮踩着影子进了屋,如花似玉的小脸上毫无波澜,淡淡的,似是并没有听到她们刚才交谈的内容,端着热水依次放在两人的面前。
“王婆,喝水。”
王媒婆猜不准蒋南絮听去了多少,但蒋家的情况她是知晓的,刘晓云当家作主惯了,向来不怎么重视女儿,换一句话说,那便是蒋南絮的意见和想法并不重要,就算被她听去了也无妨。
思及此,王媒婆抬眸扫了两眼蒋南絮白皙水嫩的小脸蛋,又看了看对面保养得当的刘晓云,一个刚刚及笄恰好含苞待放,一个年过三十仍旧风韵犹存,光是往那一站,估计都能把村里的年轻后生和老汉儿给迷得七荤八素。
要不说这娘俩不受村里女人待见呢,那些个女人管不住自家爷们,就只好嫉妒针对与自己同样处于弱势的女子,以此来获得慰藉。
可惜,这样难得一见的美人,过不久就要给人糟蹋了,一想到常富商某些不为人知的癖好,王媒婆不由对眼前的女子生出了一丝怜惜之情。
到底是心虚作祟,王媒婆坐了没多久,便起身告辞:“我晚上还有点事,就先回去了,刚才说的事你先考虑着,过两天给我答覆也行。”
好事不怕多磨,以刘晓云的性子,估计要不了两天,对方就会主动来寻她答应了这门亲。
送走王媒婆,蒋南絮在原先王媒婆的位置坐下,开门见山地逼问:“阿娘,咱之前不是说好了,我的婚事等这次春闱过去再定吗?”
刘晓云斜睨了一下她,不紧不慢地换了个姿势,抬起纤手欣赏起昨日刚修剪好的指甲,晶莹剔透,干净漂亮到让人难以相信这竟是一个农妇的手。
“离春闱还有好几个月呢,我留你在家里做什么?吃干饭吗?自然是早早把你嫁出去才好,省得成天在我跟前晃悠,看着心烦。”刘晓云的嗓音漫不经心,似是对自己曾经做出的承诺不以为意。
蒋家的大小事务基本都交给蒋南絮来做,大至下地干活,小至洗衣做饭,说是免费当牛做马也不为过,可落在刘晓云口中,她竟成了吃干饭的?
蒋南絮一口恶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憋得她难受,忍了忍,打着商量道:“那也不能是常富商啊……”
“常富商怎么了?若不是老娘给你的这张脸,你够得上人家吗?要我说,能有幸嫁给常富商,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你居然还不满意?”
说罢,刘晓云没好气地横她一眼,自上而下打量的眼神充满了嫌弃,似是警告她不要不知好歹看不清形势。
若不是清楚刘晓云没那个善心会赡养捡来的孩子,蒋南絮已然不止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她亲生的了,嘴唇气得发颤,令她不得已死死攥紧拳头,才没有失去理智一巴掌扇在对方的脸上。
她从小便知自己的优势所在,撒撒娇就能让村里的小秀才主动教她念书,让村口卖猪肉的多送斤两,让卖货郎额外送两朵头花……
蒋家于她而言,不像是一个家,更像是一个吸血的魔窟,若要逃离,她能倚仗的,只有嫁人这一条路,对于未来夫婿,她从来不求两情相悦,只求安稳平淡。
精挑细选之下,村里的年轻郎君中,唯有三人最合她心意,邻居张帆不做考虑,离蒋家太近,且张母不是个好相与的,嫁过去只怕是被两家共同劳役的份。
剩下的沈淮书和孙立威二人,前者学识和长相均属上乘,年纪轻轻已是案首之身,前途一片光明,可正如刘晓云所说,沈淮书家庭条件太差,不管他考没考中,嫁过去还要跟着他吃几年苦头。
后者是三人中条件最好的,年轻力壮,踏实肯干,家中积蓄不错,嫁过去后夫妻二人合力经营买卖,日子应当能过得有滋有味。
可眼下,有常富商这个顶有钱的摆在面前,刘晓云为银子所蒙蔽,是绝对看不上孙立威的,她只能寄希望于拿沈淮书当挡箭牌,兴许刘晓云会动摇,然后改变想法。
蒋南絮深吸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我的意思是当官的不比从商的要好?等沈淮书高中后,他还能为阿弟以后的仕途铺路……”
刘晓云经她那么一劝,不免有一丝的动容,毕竟士农工商,读书考取功名素来是每个平民百姓梦寐以求的事情,官老爷多威风啊,权势在手,受人仰望,简直是不可触及的存在。
可话又说回来,万一沈淮书没考上呢?在一切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不管给出的条件有多诱人,都是块没着落的大饼。
想清楚这点,刘晓云冷嗤一声:“可拉倒吧,一个穷酸书生,就算考中了又如何?要银子没银子,要人脉没人脉,他拿什么给宇哥儿铺路?我看他啊,指定是个没出息的。”
“要我说,还是常富商好,等明日一早,我就去寻王媒婆把你的婚事给定了……”
蒋南絮忍不住开口打断她:“阿娘!”
“就这么着了,少跟老娘废话。”刘晓云从椅子上站起来,不耐烦地摆摆手,“你阿弟估摸着马上从学堂回来了,还不快去准备晚饭,一天天磨磨唧唧的,真该听你阿爹的,早点把你嫁出去。”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蒋南絮咬紧下唇,便知这件事已经没有了商量的余地,然而,她没想到转机来得如此之快。
*
翌日清晨,天色濛濛亮。
一道急切的敲门声,在蒋家大门外响起。
蒋南絮从睡梦中惊醒,迷迷糊糊中,认出屋外那带着哭腔的哽咽声来自她三伯母,瞌睡一下子没了大半,刚想起身去开门,就听到隔壁传出了些许动静。
“三嫂,这是出啥事了?”
这是她阿娘的声音。
“你三哥他……没了!”
三伯母的嗓门本就大,伴随着一声声哀嚎,打破了夜晚的静寂。
一时间,四周的几户人家全都被吵醒了,纷纷走出家门来凑热闹,从三伯母的只言片语中,蒋南絮大致拼凑出事情的原委。
三伯父前几日去了信阳城办事,算算时辰,昨日傍晚就该归家,可三伯母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三伯父被街上失控的马车撞死的消息。
三伯父正值壮年,突然的离世无异于晴天霹雳,前六天下来气氛压抑,原本冷清的蒋氏族祠,围满了腰间统一绑了白布的蒋家人,就连前来参加丧事的村民也换了一批又一批。
蒋南絮站在偏僻角落,神情复杂地看着远处慇勤帮忙招待村民的刘晓云,因为丧事的举办,她的婚事暂时被搁置了,可不提,不代表就会取消。
常富商她是不会嫁的,可是目前来看仍是个死局,除非有更大的利益驱使她阿娘改变想法……
正当她愣神之际,族祠门口传来的躁动,打破了她的沉思,抬眸无意中看过去,一道纤瘦的身影进入了她的视野。
来人穿着一袭藕色的锦衣绸缎,微风拂过,衣袂飞扬,快步经过蒋南絮时,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香飘散开来,清新淡雅,好闻极了。
此女的皮囊极为出色,穿着打扮亦是华贵富丽,与一众朴素打扮的村妇格格不入,瞧着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蒋南絮忍不住在对方多停留了两眼,才认出对方似是三伯父的大女儿,按照辈分,算是她的四姐姐。
这位四姐姐早年被信阳候身边的心腹看上纳为了妾,除了书信往来,许多年不曾回过清源村,蒋南絮也只有在三伯父四十大寿的时候,才见过对方一面。
信阳候执掌一方,权势滔天,因着这层关系,三伯父一家在清源村可谓是横着走,任谁都得给其三分颜面,唯恐一不小心得罪了,惹祸上身。
这也是为什么一向懒惰的刘晓云会主动帮忙的原因,此等巴结谄媚三伯父一家的好时机,她自然不会放过。
村子里关于这位四姐姐的传言不少,蒋南絮对她也是十分的好奇,不动声色往停放棺椁的屋子靠了靠,隔着些许距离,静静打量着她。
二十五六的年纪,却因保养得当,脸庞娇嫩,瞧着顶多二十出头,双膝跪地,眸含春水清波流盼,粉颊如桃花般勾人,发髻上斜插金钗玉坠,掩面哭泣时,随着肩膀的抖动铃铛作响。
蒋南絮的目光落在她光滑白皙的脸上,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虽然也很光滑,但还是能摸出来细微的干燥。
她自认天生丽质,也分外爱惜自己的这张脸,可仍旧敌不过常年的风吹日晒,也就是现在还年轻看不出来,等过两年,怕是很快就会被岁月侵蚀。
眸光流转,蒋南絮的余光瞥见了手上尚未好全的冻疮,心下更觉自卑艳羡,四姐姐的手指纤细白皙,一看便知活得精致自在,许久没有做过粗活。
而她如若没有孙立威给的药,生了冻疮后的手指大概率会变粗变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打探的视线太过热烈,对方若有所察地扭头看过来,两人的眼睛就此对上,对方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不知为何愣了一下。
少顷,只见她附耳朝三伯母说了些什么,遂起身朝着蒋南絮走了过来。
第5章 转机 同病相怜四姐姐
天气放晴,屋檐积雪融水顺着边沿掉落,一滴接着一滴,落进青石地板上的水坑里,激起阵阵涟漪。
“你就是四叔的那个小女儿吧?经年不见,不知你可还记得我?”
柔美婉转的声线徐徐传来,清透又干净,有种沁人心脾的舒服。
蒋南絮的背脊紧绷一瞬,弄不清楚她朝自己搭话的原因,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伸手理了理鬓边的头发,以此来掩饰自己偷窥的心虚和紧张。
少顷,方才佯装淡定的回话:“自然是记得四姐姐的。”
蒋雯翠轻轻嗯一声,面前的少女耷拉着脑袋,怯生生的,鸦睫又长又密,面对她逡巡探试的目光,眸间有瞬间的混沌的迷离之色,柔软魅惑,勾人而不自知。
蒋雯翠微怔,没料想到村里竟出了这样清新脱俗的美人,沉吟片刻,而后轻笑道:“我刚从信阳城回来,实在疲累,可否请你陪我进屋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