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公主生辰宴,往来宾客皆是达官显贵,到了即将登台的时辰,众人揽镜自照,整理妆面,无不是花枝招展的打扮自己。
其中唯有两个异类,韶娘入府匆忙,没有多少首饰,除了一身红色舞衣,干脆就素面朝天不施妆点。
群玉换了身素色衣裳,只淡抹一点胭脂,墨色发髻间戴上一支玉簪。
约莫又等了半炷香的时辰,终于等到公主身边的璇姑娘过来,说是圣上来了,可以准备着登台开宴了。
这等场合,向来都是最晚到的身份最尊贵,可众人怎么也没想到,今日圣上竟然也来了吗?
群玉接到长姐的眼神示意后,抿紧了唇,扶着琵琶的手有些紧张。
事情成功与否,都在今日的奋力一搏了。
所有人的希望都维系在她身上,若是圣上勃然大怒,还望公主和长姐她们同她撇清干系,以免深受牵连。
随着座位依次入席后,群玉抱着琵琶排在最末,虽是在角落里,但也能察觉到一道沉沉的目光打过来。
群玉不经意间抬头,不是谢望又是谁?
她神色一敛,面容沉静,没敢再看他。
低沉而有力的鼓声响起,舞姬们身着红衣,抛撒红绸击打鼓面,犹如旌风烈烈的旗帜在苍茫的原野飘飞舞动,悠扬琴音渐如潮水般扩散,与鼓声交织在一起,悲壮豪迈,如泣如诉。
琵琶声铿锵热烈,忽如铮铮铁骑,万马奔腾,江河不息,弦声渐紧,群玉余光瞥见圣上面容沉重,握着佛珠的手僵持片刻。
乐声渐渐平息,挥舞着红绸的舞姬变换队形,踱步绕在中间的是韶娘,一抛一收的红绸中露出半点银光,尖锐而突兀的声响传来,群玉抚弄的琵琶弦轰然断裂,电光火石间,空气中弥漫着不详的静默,谢望随手掷起酒杯,打落韶娘手中的软剑。
“有刺客,护驾!”随着曹大伴尖细的嗓音扬起,谢望怕那位刺客还会有后招,快步上前将她一双腕子紧紧擒住。
韶娘怒目圆瞪,刺向群玉,又啐了一口圣上,“狗皇帝,你害我满门,你纂权夺位,不得好死。”
群玉的手指微微颤抖,鲜血沿着指尖滴落,怎么也没有想到,韶娘居然会是刺客。
断裂的琴弦发出滞涩回响,在空气中久久不散,群玉忍着钻心的痛,目光停驻在韶娘身上,却被她所察觉。
“为什么?为什么?愚昧无知的贱人,若不是你打断,我早就成功了!”
群玉呼吸一滞,心中顿时后怕,她和韶娘几乎是同时入的清乐堂,若是韶娘真的刺伤了圣上,最先彻查的必然是她。
圣上熟视无睹,只冷声下令,“谢卿,将她的下巴卸掉,封锁公主府,严查同伙。”
在场之人皆是被吓得六神无主,谁也没想到公主的生辰宴上,居然混进来刺客。
余下的伶人跪了一地,无不是瑟瑟发抖,生怕自己因为和韶娘有牵连,就被扣上同伙的帽子,押入大牢。
群玉心中则是异常冷静,想着等会若是审问她,又要说些什么证明清白呢。
她的琴弦早不断晚不断,偏偏就在韶娘要行动时断了,就算是阴差阳错的让谢望出手阻止了韶娘。
可依着圣上多疑的心思,会不会怀疑她目的不纯,自导自演这样一出好戏,为的就是设计他呢?
如她所料,群玉最先被人带入室内。
圣上高坐上首,持盈一脸忧心忡忡地站在他身旁,谢望倒是神色如常,装作并不认识群玉。
“玉娘是吗?你的琵琶是同谁学的?”
不等群玉俯身行礼,圣上冷不丁开口,问出盘桓在心头的疑问。
“我……我是同我娘学的,她的琵琶是我见过最好的。”
群玉小心翼翼的回话,并未直接告诉他自己的身份,而是在想圣上问这话究竟是何意?
她如今是出身南康坊的乐姬,因为公主府缺人,这才入府做了伶人。
一应文书手续齐全,无论是谁来指认,这都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那你同我说说你母亲。”
圣上居高临下的发问,似乎是想透过群玉看着他朝思暮想的韵儿。
群玉略松来了一口气,将母亲从前教她学琴的事情,搜肠刮肚的告诉他。
圣上又问,“你既然有这么好的母亲,又为何会进了南康坊做乐姬。”
果然,她的身份底细已经被谢望翻了个底朝天呈给圣上了。
这还是当着谢望的面骗人,她尽量忽视着背后那道灼热的视线,脸色灰白,欲言又止,“我……我也并非一开始就是乐姬的,我只记得醒来的时候失忆了,捡我回家的大娘替我治好伤,可最后因为她家男人不老实,大娘气恼之下就将我卖给了老鸨。”
“只是我运气好,在南康坊待了不过三个月,就遇到了公主,说府上的乐姬刚好走了一个,问我愿不愿意来。”
这是乐姬玉娘的来历,群玉一早就和持盈通过气的。
原本她还在纠结,该怎样和持盈开口,可持盈却是猜到,群玉在生辰宴上弹琵琶应当是另有目的。
持盈向来都是大大方方的性子,便直接问群玉要做什么?
群玉心知拉她下水太不地道,可霍容璇又说,若是公主不同意,就说这也是二皇子的意思。
如今在这个世上,二皇子算是持盈的全部指望,只有他好,持盈才能一直无忧无虑的当她不谙世事的公主。
踌躇一二,群玉到底是怀着歉疚的心情,将计划全盘托出告诉了持盈。
就在她以为持盈或许不会这么容易答应时,就听得她问,“所以你这几天闷闷不乐,就是因为这件事不敢告诉我?”
“哎呀,我有什么不愿意的,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的,更何况二哥都同意了。”
群玉顿时被感动的热泪盈眶,就被持盈下一句话惹得啼笑皆非。
“悄悄告诉你,当初你扮作世子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个是你。”
“真的?我当初扮得有这么差吗?旁人都没认出来好吧。”群玉有些不安,该不会其实大家也认出来了,只是像持盈这样不说吧。
说到这个,持盈还有些小骄傲,“其实你扮得不差,但是你和我说话时的语气和一些小习惯,我就知道你是阿玉,不是世子。”
群玉消失多久,持盈就想念了她多久,如今好不容易回到盛京,能帮得上她的忙,持盈当然乐意啦。
所以当群玉向圣上解释完自己的来历时,持盈也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的,父皇,您千万不要怪罪玉娘啊,那刺客和玉娘没有关系。”
“朕没说她们有关系,相反,玉娘救驾有功,是该论功行赏。”
谢望始终默然静立,他大抵知道群玉这样做目的何为了。
“圣上,论功行赏之前,是不是应该传太医?”
他的目光落在群玉受伤的手指上,一道鲜红的血痕染红了袖笼,绷紧的琴弦犹如利刃,指腹被割破,伤口颇深,又因为太久没有处理,翻出狰狞可怖的血肉。
“好,曹永福,去请张医正来。”
听到曹大伴的名字,群玉心口砰砰乱跳,无论是在孟家孟澜大婚那日,还是冬狩御帐前,曹大伴都是见过她的。
若是他向圣上拆穿自己该怎么办?
她敢当着谢望的面信口胡诌,是因为知道无论如何,谢望不会置她于死地,可曹大伴又是个新的变数。
原本群玉是想着借着今日这场宴会,等私下里再和圣上解释清楚,也能圆回去。
等到后面事情生米煮成熟饭,曹大伴即便是想说,也没有这个开口的机会。
谁知道突然发生韶娘刺杀这一出,计划赶不上变化。
就在群玉心乱如麻时,曹大伴眼观鼻鼻观心走过,并未多看群玉一眼。
半盏茶的功夫过去,张医正气喘吁吁地来了,看到群玉手上的伤,连忙从药箱中拿出金疮药替她上药。
末了,又语重心长道:“皮肉愈合倒快,就怕小娘子这伤会留疤,老夫再开你一道玉容膏,等伤口结痂后反复涂抹。”
听到“玉容膏”这个熟悉的名字,群玉心头滞涩,声音一顿,“多谢张医正。”
她想起还在孟府的时候,额角受伤,谢望和孟澜都送来了玉容膏。
那时她还想着和谢望撇清干系,将玉容膏和银钱一并送还回去。
如今倒是如她所愿了,在圣上面前,他对自己的态度克制疏离,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痛快。
被张医正拿纱布包好的手指,就像胡萝卜一样大。
群玉也没了心思伤感,反倒是不好意思的将手往袖笼里藏了藏,实在是太难看了些。
等张医正告退后,谢望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持盈神色轻快,娇憨问道:“父皇,您金口玉言,方才说过的话儿臣可都记得。”
“好,朕没忘,不如玉娘告诉朕,你想要什么?”
圣上凉薄的视线落在群玉身上,她知道这个问题若是答错了,恐怕只会是满盘皆输。
群玉嗫嚅半天,到底是开口,“我、我想请圣上派太医治好我的病。”
圣上眼神一凛,似乎有些意外,他以为自己方才问的这么清楚,她怎么也会将话题引到自己的身世上。
至于张医正方才替她把过脉,有没有失忆之症,等曹永福一问就知。
“好,此事简单,只不过你住在公主府,恐怕会耽误诊治,不如虽朕入宫,也好叫太医署的太医轮番替你诊脉。”
在看见群玉的第一眼,圣上就对她的来历起疑,怀疑她的动机不纯。
可她和韵儿生得那样相像,又特意选的这首曲子,圣上便怀疑她是韵儿之女。
这倒是奇怪了,当年侯府那场大火,她不是死了吗?
圣上满腹疑虑,却不打算直接发作,他倒是要看看,这个玉娘究竟要做什么?
廊庑之下,谢望神色淡淡,“曹大伴,若圣上问起玉娘的事,怎么回答您应该知道吧。”
曹永福擦了擦满脑门的汗,讪笑开口,“谢司使放心就是,咱家心里有数,只是我那孙儿,您看?”
谢望语气带了些警告,“事情办妥了,自然会让你见一面的。”
曹永福微微躬身,“好,还望谢司使说话算话。”
事到如今,谢望哪里不明白群玉要做什么。
她想入宫向孟淑妃寻仇。
可孟淑妃在后宫中横行霸道这些年,凭借的不仅是圣上几十年如一日的偏宠,她想以卵击石,未免太过自不量力。
曹永福这枚棋子举足轻重,不到最后一刻,谢望并不打算用,可如今为了群玉,他定然不可能做到袖手旁观。
果不其然,等持盈和群玉出来后,圣上就传了曹永福。
“那个玉娘,你说像不像上次谢望身边的爱妾,连名字都那么像。”
曹永福心想圣上当真慧眼如炬,可他如今却不能实话实话。
“想来只是巧合罢了,谢司使那位爱妾命不好,分娩去了,方才那位玉娘身段细软,瞧着不大像是有过身子的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