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望面色不善,话语中藏着凛凛寒意。
“并非是为你介绍,而是听闻郎君有一嫡亲妹妹,可是待字闺中,许人家没有?”
原来他自吹自擂是想这样与谢望结亲。
“虚郎君这又是从哪听说的,在下除了一个表妹,便再无其余亲眷。”
谢郎听出他这句话里的试探之意,只是当着众人的面,这会儿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
“是吗?那倒是可惜了,在下二十又四,家中略有薄产,膝下无昆仲,独承家业,上奉双亲,皆康健在堂;家训严谨,不允置妾,若贤兄首肯,必将善待令妹,与她结为连理,白首不离。”
虚相旬诚心诚意求娶,倒是引得众人旁观。
“谢郎君,您就答应了吧,能和我们虚状元做亲家,也算是祖上烧高香了。”
同榜进士们笑得开怀,不仅好奇起这位谢郎君家中妹妹,究竟是何等的花容月貌,竟然引得状元郎倾心相许。
谢望上前一步,离他近些,用仅有二人知道的声音开口,“虚郎君,戏差不得得了。”
和虚家结亲是不亏,可前提是他哪有什么嫡亲妹妹,如今这世上仅存的妹妹,也就沈家那位表妹。
“谢郎切莫见怪,不这样做,你我二人何时才能攀上关系。”
即便是一场乌龙,可有着这样一层求亲的关系在,二人私底下往来,也会让人少了几分戒备。
谢望不置可否,且不说他没有妹妹,便是有妹妹,他也不想让人嫁给虚相旬。
总觉得他心思颇深,是个不好相与的。
好戏唱罢后,二人推杯换盏,顺理成章的称兄道弟。
一直到宴饮结束,谢望毅然决然的拒绝和他们同住,相处一日下来,众人也都清楚了他的身份。
原来他就是那位威名赫赫的武德司使,倒是人不可貌相,传闻中的谢司使无恶不作,可今日相处下来,只觉得他颇为豪迈,为人也宽和,不是那等杀人不眨眼,顷刻之间就将人抄家灭族的罗刹。
谢望骑着马打道回府,虚相旬见人没拦住,也不惊慌,时辰差不多了,群玉如今早就离开崇仁坊了。
苦苦在杏园门口守了一整日,何用也没寻到机会让人向谢望递句话。
按说他拿着谢望递来的玉牌,不会如此受挫才是。
可杏园这边的宫人忙的脚底生风,即便何用好说歹说,嘴皮子都磨破了,就是不许他进去。
他不是没有想到可以翻墙进去,谁知有神策军的卫士把守,说什么也不许放他进去。
何用就觉得奇了怪了,神策军如今是姜腾姜郎君当家做主。
姜郎君和自家郎君关系熟稔,这等关系也不能通融一二吗?
谁知听到姜腾的名字,为首的郎将神色忿忿,一脸不以为意,“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姜腾的人啊,那就更不能让你进去了。”
莫名其妙的卷入他们神策军中派系之争,想尽早将消息递进去是不可能了。
眼见着天色不早,何用守在杏园门口,终于等到了谢望。
“郎君,娘子发动了,孙大夫说要引产,白日里寻不到您,就托姜郎君做主了,您快回去瞧瞧吧。”
谢望听得这话,顾不上旁的,纵马狂奔往崇仁坊去。
天色已晚坊门紧闭,他掷出玉牌,“武德司使谢望,家中有妇人难产,还请坊正打开坊门通融一二。”
查验过玉牌真伪后,坊正并未为难他,谢望催马疾驰,何用连忙替他谢过。
随着离家越近,越能嗅到空气中焦糊的气息,谢望心跳骤然加速,闪过一阵不好的预想。
一刻钟后他翻身下马,大步流星的踏入院中,瞧见紧密堆砌的干柴还未被完全燃尽,沉重的棺木在烈焰下脱落,加上风势助燃,火舌曳地而走,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谢望脚步沉重,眼尾猩红,他亦步亦趋地走向姜腾,心里隐约猜到一个答案,“这棺材里是谁?”
他声嘶力竭,愤怒愈发高涨,“姜腾,回答我,这棺材里的人是谁?”
满院子里的人披麻戴孝,接生婆曾婆子抱着困倦的孩子忧心忡忡。
姜腾一言不发,他喉头滚动,想说些什么到底是欲言又止。
直到听到孩子的啼哭,揪住他衣领的谢望颤颤巍巍地松开手。
不、不可能,他的玉儿没有死,一定是他们骗人。
谢望跪在地上,徒手去扒熊熊燃烧的火堆,不顾众人的惊呼,他艰难的在火中摸索,想抓住那片残存的棺木,想抓住即将消逝的最后一丝希望。
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满院的下人大气不敢出,还是姜腾猛地将他往回拽,“谢望,你清醒一点,她给了你留了信,你若想自暴自弃的和她同归于尽,我不拦你。”
谢望的手臂被烫得通红,皮肤也随之裂开,热浪猛地打来,他被掀翻在地,对于姜腾这番话他置若罔闻。
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尽快冷静下来,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
明明他离开之前玉儿还是好好的,还答应等他回来,短短一日功夫怎么就阴阳两隔了呢?
谢望挣扎地爬起来,姜腾还想来扶他,也被他推开,骗子,骗子,都是骗子。
他的玉儿根本就没有死,否则为什么他们要拦着他,不让他看清楚棺木里的尸首究竟是何人?
等他双手颤抖地推开早就烧焦的木板,视线落在滚烫的灰烬上,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能留下。
大风刮过,枯枝咯吱作响,他的玉儿化作一抔土,随风而逝。
谢望胸口绞痛,极尽窒息,喉头翻涌着一股腥味。
他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尽量克制住声音,“把信拿过来。”
曾婆子抱着孩子递给他,只是谢望的双手早就烧得不成样子,根本就无法抱孩子。
还是孙大夫将孩子的襁褓打开,将塞在孩子脑袋后面的血书递给他。
泛黄的绢布,以指为笔落成的血书,字字句句犹如泣血。
从孩子到他,他的玉儿面面俱到,考虑了周遭所有人。
宛如锋利的刀刃在他胸腔划了道口子,再也愈合不了了。
直到看到这份血书,他才知道原来这个孩子,是他的,不是孟澜的。
那么这么些时日以来,他对群玉无休无止的羞辱,每一次言语上的欺凌,无不是让她饱受煎熬。
谢望啊谢望,你果真不是人。
即便是打入十八层地狱,也赎不清他此生犯下的罪行。
谢望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地开口,“孩子,她给取名没有?”
“娘子说,宁而不争,静水流深,孩子的小名就取为宁儿。”
她这是话里有话,生怕他参不透悟不明其中深意。
凭什么不争,此事他必将深究到底,查清楚是何原因。
“把宁儿抱回去,其余人都随我来。”
谢望寒凉的黑眸扫向众人,曾婆子吓得一哆嗦,根本就不敢直视他。
只是事发紧急,乳娘还未来得及去聘,曾婆子和岑嫂子两个生育过的,一个指使厨房做吃食,另外一个则是抱着孩子哄睡。
这二人谢望暂且不问,只是面容冷肃的端坐上首,亲自问询,他的玉儿为何发病,又是如何到了难产的地步,又是谁做住火葬,一桩桩一件件众人务必给他交代清楚。
小雁和青雀是他的人,谢望先听二人复述了一遍事情经过后,便明白此事与孙大夫脱不了干系。
孙大夫单名一个馥字,出自乐安孙氏,传儒门经术之业,居孔氏政事之科,仕宦人数众多,文儒兼修家学深厚,唯独到了孙馥父亲这一脉弃文从医,发妻留下的仅有一位女儿,继承他的衣钵,成为常在皇宫大内行走的女医。
答应谢望帮群玉看诊,原本只是孙馥一时兴起,不想被太后指婚,早早嫁人生子的借口罢了。
可随着日渐与她相交,孙馥很是怜悯被谢望囚禁在一方宅院里的玉娘。
女子立世本就艰难,容易受到太多诱惑,玉娘看似委曲求全,却从始至终都在想发设法的另谋出路,叫她如何能够袖手旁观呢?
即便是谢望要拿她入武德司,孙馥也绝不改口,承认她有错。
姜腾则是更甚,他深知谢望只是一时之气,他肩负重任,总不能因为一个女子要死要活吧。
再者,棺木送进来时,群玉被乔装打扮的寿材铺伙计带走。
如今坊门大关,即便他想去查,也得到明日了,一夜时间,足够他们收尾了,等他派人去查,人早就被藏起来了。
*
事情进展一如姜腾所料,为了不被谢望找到,群玉如今藏在桐花巷的虚宅。
此地离原先的崇仁坊并不远,群玉由绪娘亲自照料。
妇人生产本就辛苦,更不用说群玉火中取栗,冒险引产。
这些年众人为了找到绪娘可谓是废了一番功夫,她隐姓埋名,成为和丰楼方掌柜的第六房妾室,这才侥幸保全了性命,当初和丰楼被孟淑妃抢走时,没有波及到她。
甚至还摆布着方掌柜,将孟淑妃私藏甲胄,为四皇子募集大量军资一事的铁证留存,就为了有朝一日彻底扳倒她。
若非绪娘被人纳为妾室之前,还与夫君育有女儿岑娘子,嫁给了和丰楼的酒匠,母女二人不知要何年何月相认,绪娘也不会这么容易被德叔找到。
母女二人这些年一直在想方设法和德叔他们联系,只是德叔行事谨慎,迟迟没有露面与她们相认。
直到娘子有难,岑娘子不惜以身入局,也要将群玉从谢望手中解救出来。
德叔将群玉安置在虚宅,又说等她出了月子后,再想法子入宫面圣,揭露孟淑妃这些年来的罪行。
虚相旬却觉得此事太过武断,“师父,师妹的身子骨不好,如今四皇子又风头正盛,此事应当从长计议。”
德叔眉头紧蹙,心底无端生出几分不快,“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玉儿已经耽搁这么久,不能将那等毒妇除之后快,如何为你霍叔报仇雪恨?”
“师父,师兄说的没错,只是光凭这件事,恐怕不能还我霍家清名。”
父亲死了这么多年,她们霍家驻守河西多年,枕戈待旦,不应该背上叛国贼、欲谋反的骂名。
扳倒孟淑妃并不能还霍家清名,圣上又偏激多疑,这些时日以来二皇子动作频频,又受到谢望的栽赃嫁祸,想来他已经对二皇子不满。
只是二皇子和四皇子针锋相对,不到最后一刻不能分出胜负。
群玉要做的,不仅是让孟淑妃永无翻身之日,四皇子无法争储,更有辅佐二皇子成为新帝,还霍家清白。
德叔语重心长地开口,“难怪你与二皇子颇有私交,想来此事三年前你就在谋划了。”
群玉点了点头,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实在是没有什么力气了。
虚相旬见她神色倦怠,连忙带着德叔离开,“师父,如今我们要做的,是千万不要让谢望找到师妹。”
想将她的死瞒得密不透风这是不可能的,依着谢望的聪慧早晚会怀疑到虚相旬也不对劲。
在这个时间里,他必须为师妹留足退路,不让谢望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