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灏收到了时彧的请柬。
这是一封邀请他前去观时彧成婚的帖子。
倘若新娘是别人,出于对旧友的他一定毫不迟疑就去,可时彧要娶之人是沈氏。
明灏从孙钧处得知,这沈氏是时震生前纳的一房小妾,虽说这妾通买卖,本不算个什么玩意,即便是好友之间,互赠爱妾倒也不算是太稀罕的事儿,可时彧要娶的是他父亲的妾室,这实在乱了辈分,碍于人伦!
那孙钧,是孙孝业的独生儿子,之前孙孝业去潞州传旨之前,孙钧就曾打听过广平伯时震有一个没来得及纳进门的小妾。
这小妾原名沈滟,生得是如花似玉,且还曾经流落教坊,是个残花败柳。
不过他孙钧也是残缺之身,他不嫌弃她身子肮贱,于是便对父亲隐隐提过沈氏,有过些许暗示。
孙孝业听说之后,心想那沈氏是沈馥之的独女,他与沈馥之也算有交情,替旧日战友照顾她的遗孤,用意与伯爷也一样,于是便想将沈栖鸢讨来,配给孙钧。
只是,没想到沈氏那贱货,却不识抬举,看不上他。
孙钧为此气结难消,因爱生恨。
这日父亲突然收到了时彧的请柬,说他要娶妻,要娶的女子,正是沈氏。
孙钧心忖,好你个沈氏,不知廉耻,拿一具身子侍奉一对父子,实乃性淫下贱,既不肯嫁我,那就更别想做了什么国公夫人。
时彧那厮一定也给明灏送了请柬。
无他,时彧在世上无亲无故,唯独明灏,是时震的义子。若说这世上谁有权管束时彧,非明灏莫属,这日他便乘轮椅来到长阳王府,会见了明灏。
但在孙钧的描述之中,“沈氏是伯爷的妾,伯爷死后,她不安妾室身份,又蛊惑未及弱冠的时彧,想做国公府的主母。这女子绝不单纯,曾经沦落于教坊,虽说是沈馥之的遗孤,但是个不安于室的,若非如此,岂会迷惑一个比她还小了好几岁的时彧,你我与她年纪相当,看时彧不过是像看个孩子罢了,时彧心性纯良,怕是受了此女的魅惑,被下了降头!”
他越说越神,直指沈栖鸢。
自然,他要说时彧的坏话,明灏多半不能容,但沈氏是个陌生女子,又有前科,明灏听罢果然信了。
明灏本就觉得这两人很不匹配,明灏说完之后,他才知道,沈氏和时彧居然还有这样的关系,沈氏曾经嫁给义父,现在又要做时彧的正妻,简直乱了宗法。
一旦宣扬出去,时彧在长安即刻身败名裂。
无论他有多大的战功,其后半生都将被钉在耻辱柱上,让家族蒙羞,让世人唾骂。
身为挚友,明灏决不能看着好兄弟就这么自甘堕落下去。
“孙钧,我都不知还有此事,她既然曾嫁伯爷,就万不能再嫁时彧,你警醒得对,时彧险些便万劫不复。你就此先回,我还有事,要走一趟广平伯府。”
孙钧轻摇折扇,颔首示意:“那我便告辞了。”
“请。”
明灏送孙钧出了门,回到王府,却是坐立难安。
思忖了许久,决心还是要去阻止这场婚礼,他向王府的马厩里借了一匹马,骑上快马驾乘长风,奔往广平伯府。
谢幼薇恰打马而归,瞥见明灏形迹匆忙,不知正往何处去,心下疑惑:“明先生这是怎么了?从未见他着急过,连马都骑上了。”
马夫回禀:“郡主,明先生适才见了一名外客,听说是,那位时少将军要成婚了,来给送婚柬的。”
这王府上下,谁都知道郡主和时将军的关系,当初郡主爱慕时少将军,王爷请得陛下赐婚,结果那少将军不仅拒婚,还闹了个满城风雨,拂了长阳王府的面子,打了王爷郡主的脸,迄今王爷和王妃还因为此事怀有龃龉不肯和好。
谢幼薇提起时彧,便切齿拊心,听说时彧要娶的是沈氏,她一阵大惊之后,终于恍然大悟。
怪不得。
怪不得当初母妃劝说那贱人做高堂,她死活不肯同意,原来是自己想着做国公府女主人。
如此下贱之人,岂能痴心妄想?
时彧他败坏人伦,以母为妻,在长安必然要受到万人唾弃,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她等了这么久,才等到这么一个报复的机会,岂能放过?
谢幼薇媚眼如丝,抬起葱白指尖,召来府上管事:“把父王的门客全给本郡主召集起来,就说,本郡主要声讨时彧无耻不孝、败坏人伦的檄文,谁能写,写得好,本郡主重重有赏!”
不仅要写,她还要张贴出去,贴得满长安都是。
人言可畏,百姓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没有人比谢幼薇更深谙这点。
她受过的屈辱,时彧也不能逃过。
她要让他,在长安受千夫所指,无论他走到哪儿,都要受人耻笑,她要让时彧,再无立足之地!
管事应道:“是。”
说完便去征召门客去了。
其实要说这门客,父王麾下的这位明先生,倒是最好的一把刀。
他是举世著名的大诗人,是清流百官都交口称赞的对象,他的诗篇在民间广为流传,胡儿能解,童子成诵,如果能让他写一篇檄文,必然事半功百倍。
父王要将她远嫁,她不想去那不毛之地,与其如此,不如……
谢幼薇想,不如,来个一石二鸟之计。
第59章 她从来都不是我的姨娘。……
时彧发现自己与沈栖鸢成婚,能邀请来的宾客实在太少,熬夜写的喜帖,最后只送了一沓,还剩下一大摞。
沈栖鸢平日里深居简出,朋友少也就罢了,他也拿不出什么亲朋,着实是执手相看泪眼了。
好在,沈栖鸢不是在乎身外虚礼之人。
相比起这一场名正言顺的结合,宾客有无,有多少,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清早,沈栖鸢波月阁调试琴弦。
画晴从巷子口买了一枝新鲜的梅花,送到院子里来,梅花的香气在沈栖鸢嗅起来,如同砚台里汇聚的水墨,淡淡的,清宁芬芳,自有幽韵。
不怪这雪底寒梅自古以来便是文人骚客笔下的宠儿,心中的圣洁之花。
画晴将买来的一把香气清幽的绿梅插入晴山蓝釉彩美人觚里,琼枝姿态曼妙地舒展开,整个房中都充斥了那股淡墨般的花香。
沈栖鸢焚香抚琴,声音时起时沉,似蛱蝶轻飞,波月阁一大清早便充满了雅趣。
时彧在书房里正更衣束发,隔了一堵墙,便听到间壁里动人的琴音,知晓是沈栖鸢技痒了。
他对琴棋书画的造诣都非常普通,虽然母亲是琴技大家,博采众长而成一道,有股返璞归真、臻至化境的超然之感,但时彧从小就不爱这些,母亲弹奏的曼妙琴音在他的耳朵里,与街上弹琴卖艺的比起来,差别也不太大。
母亲大抵是觉得他真没天分,气得差点儿绝弦封琴。
她怎么会想到,多年以后,这把春雷会重新找到最适合它的主人呢?
琴如此,人亦复如是。
那个在母亲走后便丢了魂似的孩子,也终于遇到了他毕生唯一的知音。
琴音悠扬断续,时彧凝神侧目听了片刻,生出一种想去波月阁寻她的冲动,但今日他还要去置办喜酒,要事在身不得耽搁。
时彧步出亭松园,刘洪恰好寻来:“将军,有客来了。”
时彧道:“谁?”
刘洪回道:“明灏。”
时彧勾唇:“让他进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时彧如今整个地容光焕发了。
一想到明灏那厮比他还大这么多岁,至今孑然无妻,便想发笑,那厮多半是知道自己要娶妻了,嫉妒得发酸,所以坐不住了。
明灏将时彧发来的请柬揣在了衣襟的暗兜里,步履匆忙,径直越过影壁,往亭松园而来。
时彧中开大门迎客,自己坐在亭松园抱厦旁的石桌上,等候明灏大驾,茶也替他沏好了。
香茗腾出一口袅袅的烟气,似吞云吐雾般。
明灏神色为难,见时彧一派泰然之色,他真不知,时彧是如何坐得住的。
他来到桌前,皱眉低声道:“时彧,你可知你要娶的女人是谁?”
时彧很少会如此善心地招待一个人,除非是极其相熟之人,明灏就是那其中之一。
但他不曾想到,明灏问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么一句。
少年蹙起眉峰,微微抬高下颌,仰视身前一桌之隔的明灏,“何意?”
明灏坐下来,迟疑思忖片刻:“你若想娶妻,长安何处不是与你般配的小娘子?”
时彧听懂了对面的来意,眸色唰地便阴沉下来:“你的意思,沈氏与我不般配?”
明灏颔首:“的确。”
时彧冷冷地扯了下唇角:“哦?愿闻其详。”
明灏望着时彧,这双眼睛,执拗而幽深,显然时彧执念已深,早已经是陷进去了,时彧尚且年轻,受人蛊惑还有回头的余地,切莫等到真的名声扫地。
他今日来,就是要来拉他一把。
“沈氏长你多岁,她分明是以美色诱惑于尔。时彧,你征战多年,军功赫赫,识人无数,这点伎俩如何能识不破?你道她是真心,她分明不过诱你给予她正妻名分,好做一个一品国公夫人。”
时彧不知,明灏分明不认识沈栖鸢,为何他能如此笃定沈栖鸢的心。
如果今日对面坐着的不是明灏,时彧早已拳脚相加。
之所以忍耐,不过是看在父亲当年将他领进伯府罢了。
明灏是父亲战友的儿子,他的父母都是夏川的先锋,在一场战役中与偷袭的北戎人同归于尽,之后,父亲收养了无家可归的明灏,还将他带来了长安。
当时正值母亲丧期,时彧封闭心门,对谁也不说一句话,直至明灏来了。
在郁郁的童年时光里,明灏曾短暂作陪,他们也曾兄弟相称。
后来明灏为了走仕途,拜大儒为师,离开了广平伯府,去寻他的道了。
明灏其人,才华惊世,传诗篇无数,但偏偏屡试不第,中不了进士,时彧一直征战在外,也是后来才听说,他成了长阳王的幕僚。
时彧厌恶官场结党,从那以后,便一直与明灏罕有往来了。
时彧眉骨下沉,温热的茶水入腹,嗤笑道:“她年长于我,便是对我有所图谋?区区国公夫人之位而已,也就你明灏一生汲汲于名禄把它当个宝,别人可未必,再说她就是当真想要,有何不可?别说是个国公夫人,就是王妃,我也愿给她挣一个来。”
明灏看他简直无可救药,被时彧讥讽,他的脸颊肌肉一阵痉挛,须臾,明灏振袖起身,咬牙道:“时彧,你当真是疯了不成?沈氏年长你不说,我不愿提,难道你就能忘了,她还是你父亲的爱妾?时彧,你以母为妻,迎娶你的姨娘,你可知晓,这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时彧也长身而起,论个头,论声势,他如今可一点都不再逊于明灏。
那边被他压得如彤云罩顶,一双眼只能高抬,才能与时彧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