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连绵,也不知有多日了。
站在太极殿前,近乎整座长安在望,无数楼阙宫室,都成了玉殿琼楼,在漫天飞雪之中巍巍静默,似一座跨不过的巨山。
伏倚等内侍官追了出去,随行伺候在陛下身侧。
沈栖鸢的身体无法自己挪动,仍伏在担架上动不得。
远远地,忽听到晦涩的沉嗓落入耳中——
“太子已被贬庶人,朕会将他流放梅州。然万般之孽,罪在朕躬,朕无省己错,无法执权,他日,朕会降下罪己诏,以责己之过。”
沈栖鸢屏住了呼吸,听到那个声音仍然源源不断传回。
最后一句是——
“已故游骑将军沈馥之,忠勇骁悍,其心昭昭,可比日月,无奈受奸邪诓骗,殒身不恤,朕亦受蒙蔽,亲信谗言,远离贤臣。加沈家之罪即日废除,追封沈馥之为怀化将军,上凌烟阁,列位七十二名将,享万民香火。”
这是沈栖鸢在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最后一段话。
她欢喜释然,紧绷的那根弦也舒缓了下来,精神瞬间便瘫软,一跤跌入了梦境。
等醒来时,她人已经回到了伯府的波月阁寝居内,正趴在床头。
身后的伤依然一动便疼,这让她根本无法行动,只能趴在榻上将养着。
画晴将沈栖鸢照拂得无微不至,而且据她所说,她照顾病人很有经验的,夫人定会平安无事。
沈栖鸢柔声浅笑:“你是说,之前少将军被杖刑五十,也是你看顾的?”
画晴自是狠狠摇头:“才不是呢,少将军被打得狠,但他身体底子好,被打成那样了,还能下地活动,压根用不着奴婢们服侍,只是夫人您身子柔弱,才需要好生将养着。”
沈栖鸢抚了一下画晴毛毛躁躁的头发,和颜悦色凝着这小丫头:“少将军在给我的信里说,等过了年节,他们就可以动身启程了,在春暖花开的时节,就能回长安。”
小丫头怕时彧,怕得要命,一听说这话,霎时脸都白了,凄凄惨惨地道:“夫人,这可怎么办呀?”
沈栖鸢轻笑:“怎么了?”
画晴的小手悄摸儿指了指夫人的臀:“我们没有遵照少将军的嘱咐,好好看顾夫人,害得夫人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人都躺在病榻上了,要是少将军见了,他,他会不会……”
沈栖鸢眸中泛着星星笑意:“我一定会在那之前好起来的,只要你们不说,他不会知道。退一步来讲,就算他知道了——”
画晴瑟缩得鹌鹑一样,身子直打寒颤。
沈栖鸢见她无助惊惶的模样,握住了她的小手,“你放心。就算少将军知道了,我也会拦着他的,不会让他和你们为难。这么久了,少将军应该了解了我的秉性,知道如果我铁了心要受刑,你们谁也拦不住。画晴,你看,现在的结果多好啊。”
这正是她要的,她想了很久的,最好的结局。
画晴茫然着,把沈栖鸢的话想了想,大抵如此。
沈家的案子翻过来了,这意味着夫人再也不用背着一个罪臣后人的名头,可以正大光明地活着了,相信少将军知道了,也会欣慰的。
沈栖鸢伤后,便一直在伯府养病,未曾踏出过大门。
平贵妃派人送来了宫里的秘药,供她好生养伤。
这药膏名为玉露,擦用之后,便止了疼痛,没过多久,新生的皮肤开始长好,沈栖鸢已可以渐渐下地走动。
年关将近,伯府虽无主人,也不可失了热闹。
沈栖鸢想同大家一块儿过年,精心让人准备了彩绸、宫灯、炮仗、楹联、吉祥如意锁、各类果子等好物,张罗着伯府诸人紧密锣鼓地布置了起来。
在这热闹的万家团圆的日子里,伯府之中没有尊卑,不分贵贱,众人举酒欢庆,一片和乐融融。
岁聿云暮,祈盼明朝。
瑞雪兆丰年。
二踢脚在深巷子里爆开了,炸坏了门前石狮子嘴里含着的绣球,彤红的楹联与六角檀木人胜宫灯,喜气盈盈地悬在垂莲柱前,照得汉白玉浮雕影壁上红晕生辉。
看完爆竹后,沈栖鸢给伯府上下每个人都封了红包,下人们排着队上沈栖鸢这儿来,一个个欣喜若狂,得了压祟钱,打开红封,这里头数额都不小。
刘洪生怕让夫人破费了:“夫人,这么多钱,这……”
伯府人丁不兴,自青田县主亡故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了过年的氛围了,更别提收到这么多压祟钱,沈夫人温柔端庄,善解人意,也不可如此破费啊。
沈栖鸢将一封红包交给画晴,安慰道:“无事,我发给你们的,是陛下赐的赏钱,那些赏金我用不完。趁着旧岁将去,新年将至,发给大家,也是图一个吉利。”
刘洪领了钱,感激涕零地谢过了夫人的好意。
这伯府的人领了好处,都喜气洋洋地拆着红包,沈栖鸢手里环视周遭,好像,没有人没得到了。
她手里还有最后一个。
捏在掌心,湿润的手指将那封红包攥了一下。
忽然之间,一只手从旁探了过来,布满厚茧的手掌心向上,修长的五指微弯一勾,露出骨节之间皴裂的伤痕。
“我的呢?”
沈栖鸢心跳缓滞,听到那个声音,近乎以为是错觉。
下人们也愣住了,瞠目结舌地往这里张望而来。
沈栖鸢僵硬地侧过了一点角度,几乎害怕是一个镜花水月般的幻觉,一转身,一眨眼,那人便似云雾般散了。
她费劲思量,小心谨慎,窃窃地瞟了过去,身前,是一副坚硬的玄色铠甲,胸口缀着青铜貔貅纹,一抹漆黑的长发伴随他侧头的动作从胸甲里掉了出来,微微蜷曲着挂在胸口,荡在沈栖鸢的视线之中。
呼吸凝滞,她想说话,但忽地失了语。
他唇边泛着笑意起来,似一圈春水生出的漪,好整以暇地道:“夫人,他们都有了,你最亲爱的夫君,不会没有吧?”
沈栖鸢一抬头,雪不知何时停了,一缕灿灿的金阳沿府邸内的屋檐松柏,高低错落地滑下来,似抹了一层均匀的糖蜜。
少年的五官沐浴在璀璨而浩大的日光之下,双眼漆玄,眉如墨画,偏粉的双唇蜕了一点涩皮,轻松自在地往上勾着。他的眼底,满是婆娑而起的笑意。
“时彧……”
沈栖鸢喃喃了一声,想确定他是真的,对方轻轻一“嗯”,怕她不给似的,抽走了她素白葱根之间拈着的红封。
“让我看看,沈夫人往里头塞了多少?”
少年兴致盎然,拆开上面的漆印,手心捻了捻,单眼往里觑。
“还不少,沈夫人真大方。夫人真乐善好施,大善人是也,那时某便不客气收下了……”
话未竟,那早已含了一泡热泪在明眸里的女子,蓦然间撞了上来,伸出柳条般纤细的胳膊,用她全身的力气,拥紧了他。
虽是欢喜,却泣难成声。
“时彧,你回来了。”
就在前日,他在递来的家书里还说,还在春暖花开之后再回来。
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离长安很近了。
时彧声音疏朗地一笑,双掌握住了沈栖鸢柔韧的腰窝,将她摘了开。
“今日是年节,我想我快马加鞭,应该会赶得上,所以跑得几天几夜没梳洗了,沈栖鸢,我身上臭气熏天的,你别沾我,让我先去洗个澡就来。”
沈栖鸢一点儿也不嫌弃,又拥抱了上来,固执地,全然不肯撒手。
从前她是脸皮最薄的那一个,现在竟然敢当着伯府所有人的面儿,和他搂搂抱抱了。
时彧顺了她,眉眼舒展开。
少年的手沿着沈栖鸢的袖口滑下去,正落入她掌心,执子之手。
“阿鸢。”
雪后初霁,无尽软红光中,积雪寸寸消融。
他低眸,亲了一下身旁女子的额头。
“我们回家。”
【正文完】
第55章 沈夫人挑灯缝喜帕,少将……
时彧这一仗,先是正面痛击了敌人,接着擒贼先擒王,活捉了北戎王子。
北戎单于膝下共有四子,其中二子早夭,一子病弱,独有幼子,弓马娴熟,精通交战,是北戎单于选定的不二继位人选。
但此子骄矜自满,不服输,不听劝告,在疆场与时彧硬碰,结果被生擒活捉。
消息传回北戎王帐,单于大惊,但其已年岁老迈,再难握住弯刀,单于不得已,听帐下汉人幕僚提议,不如趁此机会,与汉人王庭议和,暂退居北海,表示秋毫无犯。双方签订合盟条款,只要业军释放王子,便应许三十年不主动生战,将百年来和亲公主的灵位,送还南业,并答应进献宝马麂皮等数百,以示诚意。
时彧没有拿决定,着飞书传回长安,北戎人开的条件很丰厚,一切交由陛下定夺。
天子也认为此合盟书可以签订,北戎献上的什么马匹,天子通通看不上。但百年来曾有三位公主和亲北上,泪洒界碑,消陨异土,长埋风沙地里,死后孤魂无还。
那都是出自于宗室的女子,是天子曾经的姑祖母、曾姑祖母,她们曾经为大业换来一时的安宁与太平,其功,应当刻石列传,岂逊于黄沙百战的将军。
合盟书在北海南岸签订,战事提前结束。
时彧这一战不仅平定了数十年的北人之患,同时,自增添的条款里,拿到了太子谢煜曾勾结北戎的证据。
谢煜被废黜太子之位,因其罪无法赦免,天子下令,途谢煜流刑,南至梅州,不得反。
定罪当日,太后晕在了蓬莱殿,自此后,不吃不喝,已有三日。
太后曾经也是临朝掌权过的女强人,如今为了孙儿,不识大体,一定要陛下宽宥谢煜这种无法饶恕的罪过,实在匪夷所思,群臣百官都静默无声,就连当初斩钉截铁的坚定太子党,现如今也一个个保持了沉默。
此时此地,他们虽无雪中送炭,却也不曾落井下石。
他们是汉人,是汉人,则无法容忍太子为了铲除二皇子党羽,引入外敌侵犯中原的手段。
这样的太子,绝不是他们可以效忠的明主,现如今太子被废黜,扶植二皇子为储君,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多年党争落下了最后一笔,那曾追随谢煜,发誓效忠,与谢翊为难最多的老臣,知晓大势已去,而自己也老迈了,是该给新人腾腾地儿了,为首的一监察御史,一中书令,都向陛下递了告老还乡的折子。
陛下朱笔亲挥,准了二人的奏。
谢煜踏上流放梅州之路时,陛下手持罪己诏,登上了长安最高的三出阙,在那里,以黄钟鼙鼓,宣读了自己的罪孽,并昭示天下,血气不足,心阳亏虚,此后二皇子代为监国。
这是退位的征兆。
彼时,谢煜仍未走出长安。
当他在城门口听闻,父皇终是要将皇位传给谢翊时,心头一阵荒凉。
粗而长的锁链拖沓在地面,发出哗啦的沉闷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