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沈栖鸢不明白,柏夫人从第一面时便对她推心置腹,一直以来,几乎是有求必应。
“柏姊姊,”沈栖鸢想解开这个困惑了自己许久的谜题,“恕我冒昧,你为何一直都对我这般好?”
柏玉正打算将自己的衣衫解下来,闻言,手停在了宫绦上一顿,笑道:“因为你是沈滟。”
“你……”
沈栖鸢从来没说过这件事,柏夫人又是如何知晓的?何况就算她是沈滟,在她的记忆当中,自己应当与柏夫人也是素不相识、未曾谋面。
柏玉道:“我从贵妃娘娘那里打探来的。沈家妹妹,这是你不知道的一段缘故,当年我尚在闺中的时候,阿娘病重药石无医,弥留之际,是你送了她一幅绣品。那幅绣品阿娘很喜欢,她已经饱受病痛折磨,走时却仍是含笑而逝的。”
柏玉出孝期以后曾想过与沈栖鸢相见,结一段善缘,可惜家门变故,她迫不得已被送上了花轿,入了奚遥臣的洞房。
做了妇人之后一段时间,柏玉在奚遥臣家中备受姑婆刁难,好容易熬走了姑婆,沈栖鸢又被判了罪刑。
一波三折,她始终没找到机会与她相识。
沈栖鸢早已不记得还有这段过往,原来事出有因,柏姊姊她为了些许小事记了多年。
“沈妹妹,这是你种下的善因,结了善果。快些吧,你穿上我的衣物,打扮成我的模样,便可以混出伯府了,这幂篱你戴着,一会儿我佯作不适,让他们进来探病,沈娘子病了,以他们对时彧的忠诚和惧怕,一定会分神,你就趁机溜出伯府。”
*
天子秋狝,头一日,便猎鹿而归。
南山脚下篝火延绵,彻夜未熄,天子大宴群臣,分鹿而食。
次日便是青年才俊的比试,依照规矩,这些长安年二十五以下的子弟,需持弓箭入山中,比赛狩猎,黄昏山中鸣金为讯号,鸣金停止之后必须归来,以所得猎物称重,重量最高者获胜,魁首将可得陛下的赏赐。
至于这赏赐是何物,尚且不得而知。
谢煜与谢翊各乘一马,背负箭囊,手写长弓,彼此交换了一记眼神,在狩猎开始之后,两队人马入箭矢般挺入南山茂林。
除了太子和二皇子,长安无数年少勋贵也纷纷追随入山。
红艳胜火的枫叶林,似一团绵延的火势沿山脚下蔓延,林中时而有呦呦鹿鸣、虎啸猿啼,间杂鸢飞戾天,空谷传响,良久难绝。
天子在高台上,看到不紧不慢地在马前绑着护膝的时彧,一时困惑:“时彧,你怎么不去?”
时彧仰起视线。
陛下语调重了几分:“你可知朕此次秋狝设彩是何物?”
时彧摇头表示不知道,“臣的护膝是新做的,很金贵,怕磨坏了,因此要仔细穿戴,陛下放心,臣戴好护膝便入山中狩猎。”
天子一阵迷惑:“哦?朕看你平日用度,也称不上节俭,尤其这等战前消耗的用物,同你父亲一样更是从不吝惜。如今这区区一具护膝,你倒爱惜起来?”
若不是转了性,便是这对护膝另有文章。
时彧笑而不语。
待穿好护膝,少年凛了脸色,将佩剑悬在腰间起身上马,动作利落干脆。
乌云盖雪载着马背上雄姿英发的主人,如有灵性,任许驱车,四蹄一扬便驶入了林间。
伏倚在陛下身后伺候着,笑眯了眼睛,道:“看来陛下仍是看好时少将军夺魁,这份礼物,也多半是为时少将军准备的。”
陛下的彩头,是一方金印。
时彧一直想要回骠骑的军职,天子只能一样一样地还给他。
但愿这小子,莫教自己失望。
天子睁一只眼,瞥向伏倚:“你又看出来了?”
论揣摩圣意,没有人比这个老东西更精明。
伏倚笑着伸过去半张脸讨打,自己赏了自个儿一记耳刮子:“老奴这是又多话了。不过这自古英雄出少年,陛下不也盼着么。”
天子负手于身后,喟然道:“朕是盼着时彧是那个少年英雄,但朕更盼着,长安的少年英雄远不止他一个。”
圣人求贤若渴,他等着那个将才很久了。
一代将军沙场老去之后,总要有人扛起业军的旗帜,抵挡北戎的来袭。
他已经想着退位,想了很久了。
等将来自己的儿子即了位,他希望留给自己的后嗣的,是一个威武整肃的朝堂,一片群星璀璨的能臣,和一代太平安定的盛世。
太子谢煜与两名率卫已入深林,此间阔叶浓密,岁寒不凋,常常野兽出没,若非狐狸,便是野兔,时有熊罴穿林,偶见麋鹿饮溪。
到处都是穿梭的猎物,几乎只要张弓搭箭,便能射下一只来,可太子骑在马背上,似乎并不着急着取用弓箭,对那些猎物丝毫都不感兴趣。
太子自己的骑射只能算是中等水平,至于老二那水平,也和他不相上下,父皇心知肚明,他俩谁都不可能是今日的魁首,勉强载着几只兔子回去就能应付交差了。
但今日,他等的猎物,可不是兔子。
“时彧朝哪个方向走了?”
左率卫回道:“殿下,时彧好像并未与我们一同入林。”
“什么?”太子攥着马缰,原地摆过马臀,调转了方向,睨向他二人,“时彧莫非是怕了,不敢来了?”
不对,这不像是时彧的作风。
他今日埋伏了二十个杀手在林中,只要时彧一入林中腹地,即刻倾巢而出。
任他再如何骁勇,也终究双拳难敌四十手,势必要亡于秋狝,届时再派人打死一头熊罴,就说时彧被一只熊瞎子给害死,生嚼了骨肉,弄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好出了这口积压已久的恶气。
时彧不但夺走了他的琴师随氏,还在朝堂上与他争锋作对,做了老二门下走狗,已经触了他的逆鳞,决不可再姑息。
左右率卫对视一眼,右率卫道:“殿下放心,末将这就去,将时彧引来此处。”
太子勾起了唇角,轻挑一笑:“去。”
须臾片刻,见日头逐渐西沉,黄昏即将来临,也不知这场行猎还有多久就要结束了,谢煜也不想空手而归,让老二看了笑话,就在这里守株待兔等时彧,未免最后一样猎物都拿不出手。
谢煜道:“随孤去打几只野味,给父皇佐酒。”
左率卫拱手应诺。
两人沿着这条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的山道上去,终于又见有灰兔窜出影子,太子从背后的箭囊里取出羽箭,伏低身体于马背,蓄势待发欲引弓。
但那兔子窜得飞快,太子刚刚搭上箭,它便已经跑到了一棵百年老树之后,树干庞大臃肿,隐匿了灰兔的踪迹,太子不甘心,驱马前去捉拿。
“殿下!”
殿下太冲动了,小心有埋伏。
左率卫拦之不住,眼睁睁看着太子驾乘骏马松了缰绳,在山道里跑动飞奔。
他连忙也策马追上去,去护佑太子安全。
不知不觉谢煜追着野兔奔了一里之地,仍然不见它影踪,正感到恼怒之际,忽地脚下踏空。
这路面上竟有捕兽用的天坑,路面上仅仅覆盖了些掩人耳目的干草,底下是中空的,深不可测,马匹双足踏空之后,继而带着谢煜整个往下塌陷掉落。
谢煜大惊失色,忙呼救命。
干草随一人一马迅速掉落,露出坑洞底下排排挺立的铁叉,叉上锈迹斑斑。
一旦掉下去,太子就要被铁叉刺中,非死即伤。
“殿下!”
说时迟那时快,左率卫屏住了一口呼吸,右脚从马镫中拔出,一脚蹬住马背,腾空而起,便抢上了太子的身体。
极速下坠之后,谢煜胯下的这匹神骏高马已经被无数道铁叉所刺穿,热血四溅,马儿吃痛嘶鸣着,仰颈将马背上的谢煜甩脱在旁。
谢煜整个身体斜飞了出去,他睖睁着,双眼瞪得宛如铜铃。
在他身下,又是一排尖锐铁叉,一旦坠地,他就要被这些捕兽叉刺穿五脏六腑,毙命当场。
他惊恐得心脏发抖之际,却并未感到自己如预想之中地坠了地。
错愕间,左率卫一把抱住了太子的身体,抢着翻滚,用身体做了太子的肉盾。
噗嗤。
铁叉刺中皮肉的声音,伴随着左率卫低哑的嘶声,一起,则一沉。
谢煜惊恐地伏在左率卫怀中,探起身体,只见左率卫已经没了声息,只剩一双眼依然睁着,望向坑洞外浓密的林叶、昏红的天空,四肢以诡异之状折叠瘫呈着。
一支铁叉,正洞穿了他的掌骨,从手心里刺出来,无数鲜血涌出。
转而泛凉,冷透。
谢煜呼了无数声救命,竟未有人来。
这时,从渺远之处,忽然传来了一道鸣金的声音。
收网了!
大猎已经要结束了,所有人听到鸣金的声音之后都会往回赶,当鸣金的声音停止之后,这场狩猎便会彻底结束。
他决不可输在此处。
谢煜望向坑洞,这洞中怪石嶙峋,从泥土里露出铮铮铁骨来,谢煜伸手试了稳定性,决心试着往上爬。
但才爬了一半,因为手掌猝不及防地摸到一块松软的石头,一拨,则泥沙下涌。他的身体与这块松石一齐沿着流动的泥沙滑了下来。
落在地上,谢煜砸伤了一条腿。
尽管痛感剧烈,但谢煜并不放弃,他必须爬出这个坑洞。
试了第二次,这次运气颇佳,没有碰到松石,借着手劲竟然也爬上来了。
此刻,鸣金的声音已经停止了。
最后一道声音落下之后,林中幽幽,陷入了空灵的寂静里。
抬头望,夕阳受尽余晖,空林上露出了浩瀚的银河,星空的斑斓之色由浅及深地沉淀了下来。
谢煜爬上陷坑,左右看去,暮色四合,正是夜幕降临的时辰。
他试了一下,自己的脚踝已经受了伤,需要处理。
耳朵里正好流过一串清晰的水声,想来溪水就距离此地不远,谢煜一瘸一拐地步过去,眼看着那条溪流近在咫尺了,还没等走近,唰地天色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