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刺眼!
沈栖鸢怎会懂得时彧肚子里在计算什么,她只是感到时彧对她口吻态度的不善,心里更加明白。
她答应带着自己,不过是因亡父有托,为了完成伯爷遗命。
不过尽管如此,出于对伯爷的崇敬与尊重,她自愿留下,跟时彧一同入京。
“……好。”
沈栖鸢音色绵软,但每当她说话时,总会透着一份温柔与坚定。
两人在山洞里待到晌午,时彧就近摘了一些野果,暂时果腹。
等到天色放晴,将山路晒得干一些了,时彧才与沈栖鸢下山来,回老宅时,彼此都衣衫狼狈,各自沐浴更衣去了。
这一天一夜过去,两人在山中发生了什么,旁人都不敢问。
但他们二人之间看着确是清白无私,连眼神的交缠都没有,相处也与平日无异,看起来,少将军像是接受了这个无名无分的后娘。
沈栖鸢在老宅中修整两日,在孙孝业的安排之下,坐上了载着她前往长安的马车。
她得以与时彧一同上路,赶赴长安。
孙孝业或许是出于对战友的旧情,对她十分周到,时常嘘寒问暖,为她送些沿途摘的蔬果。
但再多的,他也不大方便了。
沈栖鸢对此已很是感激。
马车缀在队伍后半程,时彧与孙孝业都是武将,自是策马在前方,并辔握缰而行。
夜里,队伍就地安营扎寨,沈栖鸢也有一座独立的帐篷,就与时彧的毗连。
晚上是用饭的时间,以告慰一日赶路的辛苦,当篝火燃起,烤肉上的油滋滋地向外冒出,香气能渗透帘幔,钻入饥肠辘辘的沈栖鸢鼻中。
她揉着赶了一日的路现在空空如也肚子,也不知该不该出去,腆着脸,向他们要一块烤肉吃。
思虑再三还是忍住了,让她与陌生男人打交道,不如待在帐篷里待到饿死。
沈栖鸢抱住行军床上的软枕,软枕上都似是烤肉的香气,她终究克制不了人的本能,深深吸了一口肉香味。
这时,时彧端着一碟子羊腿肉进来了。
听到脚步声的沈栖鸢怔忡扬眸,瞥见时彧在床头撂下盘碟,便在一旁,姿态松弛地靠着。
“你、你如何能不打招呼……”
沈栖鸢弱弱地反抗。
但克制不了,眼眸被碟子里的羊腿吸引,瞬息也不离开。
时彧本来烤好了肉,正预备大快朵颐之际,孙孝业提醒了他一句:“沈氏可能一整日没用膳了,仅路上那些干粮,我们男人吃着都觉得糙,她未必吃得惯。”
时彧思忖着,目光望向随风摆动的青靛色帘门。
帘门内,沈氏也不知在做什么。
她要是肚子饿,怎么不自己出来觅食?
时彧心硬嘴更硬,没拿食物进去,打算趁机在外头守株待兔,等那柔弱不能自理的沈氏迫于五脏庙翻江倒海的压力,自己主动出来向他索食。
可他等了半个时辰,羊腿渐渐凉透了也不见那道轻柔婉约、堪比一曲清词的女子身影,犹犹豫豫地寻过来。
倒是他,看时辰已至酉时,该歇息入睡了,无法继续耽搁,只好将羊腿回了一遍火,别别扭扭地端着它向帐篷去。
被她这么一问,时彧冷哼一声,“叫过。不过你大抵是饿晕了,没能听见。”
这女人比他想得更古怪,都饿得把枕头作馒头啃了,还死不肯承认。
看来她更嘴硬。
沈栖鸢想到时彧兴许将她方才咬枕充饥的举动看去了,更加窘迫了。
但这会儿羊腿已经勾得她馋虫大作,她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缓缓坐起身来。
时彧见她磨磨蹭蹭的不干脆,分明垂涎欲滴却还上手,以为她假清高,皱眉道:“莫不是嫌它不合胃口?也是,沈娘子人生最低谷,也不过是教坊那样的地方,应当从没吃过这等腌臜的食物。”
听到“教坊”俩字,沈栖鸢面色发白,瞳孔紧跟着轻颤。
时彧没觉得失言,取下军刀,把羊腿的肉片了下来,分成十四五片,重新搁回盘里。
“不吃就扔了。反正也是多余剩下的。”
少年长腿一抬,便要往外走。
虽然答应一路同行,但时彧可从来没沈栖鸢什么好脸色。
沈栖鸢也知晓他看不起自己,但她以为,身为广平伯之子,至少礼数不可全废,她毕竟曾与他父亲谈婚论嫁过,是他真真正正的长辈。
她声柔气弱地唤住他:“少将军。”
时彧一顿步,刚扭回头,忽听那女子用她固有的那套温柔且坚定、包容且慈祥的招牌语气,道:
“你不叫我姨娘了吗?”
“……”
时彧目光轻烁,继而眼眶微缩,眉眼冷峻起来。
什么姨娘,你这辈子也不可能是我姨娘的。
他在心里嗤嘲道。
第6章
队伍骑行,遥遥驶向长安。
潞州至长安,沿途多山,途径黄河,加上女眷随行,一行人走了将近一个月,才抵达京畿。
天色将暮,城门已关,时彧与孙孝业决意停驻,于京郊驿馆暂寄一夜,天明之后入城。
馆舍的驿丞听说是广平伯之子潞州刺史回京受封,应许得飞快,当下亲自前来相迎,猫腰细步,句句恭敬。
时彧下马,将马匹交给圉官,道了声:“多谢。”
他正往前要入门,身后的马车里,一只葱白纤细的玉手探出车门,缓缓将车门拉开,露出里边女子素衣乌发的清丽轮廓。
驿丞惊艳得两眼发直。
但更让他惊住的,是不巧此时,林中官道之上响起了一片哒哒的马蹄声。
马蹄声错乱,此起彼伏,乱入耳中,嘈嘈切切。
时彧也回眸,远远瞥见来人,一袭红衣骑服,腰缠宝带,发梳堕马髻,不饰金玉,只簪了一朵丹砂红芍药绢花于发间。
她驾乘骏马而来,飞扬的裙裾似天边皎艳的彤霞,端是英气华贵,不可逼视。
时彧蹙眉,耳中落入驿丞心如死灰的喃喃声:“额滴神呀,怎么是这位姑奶奶……”
不知来人何种派头,能让见多识广的驿丞惧怕至此。
沈栖鸢也没有再下车,侧目之时,只见一抹云霞从眼前刮过,裙角飓风般扬起。
那名少女率领十三名骑士停在驿馆前,自是一眼便注意到了时彧一行人,又见那驿丞吓得两股战战,马背上,少女的身影微微前倾,单肘撑住马头,眉眼睥睨傲视。
“我定的驿馆,你们是谁,也敢来抢?”
驿馆早已被人定下了?时彧锁眉看向身旁驿丞。
驿丞受惊觳觫的模样告诉他,绝无此事。
孙孝业见两方对峙,有些剑拔弩张那意味了,心知时彧绝不是能服软认输的主儿,便作为长辈站了出来。
他是长安为将的京官,对面前的少女也有耳闻,赔笑三分,叉手道:“原来是长阳郡主。看来郡主早已定下了这间驿馆,是我们远道而来不知内情,冒昧唐突了。”
长阳郡主目光停留在时彧身上,少年锋芒毕露双眸冷凝,她哼了一声,瞥开视线,对孙孝业道:“算你有眼力见。姑奶奶从城外打猎回来,天色已晚,进不得城,今夜就在这驿馆留宿了,我这里人多,馆舍房间没有了,你们上别处驻扎吧,这不是带了帐篷吗。”
时彧不是威武能屈的人,倘若这位郡主好言好语相劝,他看在她是女流份上,也可退让一步,但她事前并未曾定下驿馆,仅凭权势妄图压人,趾高气扬,时彧不可能让。
孙孝业返身,不着痕迹地拽了拽时彧的胸口,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告诫:“时彧,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位小姑奶奶,是长阳王的独女,先皇嫡亲的孙女,平素嚣张跋扈惯了,忍一时躲着走就是了。”
长阳郡主谢幼薇,在长安横行如蟹,张牙舞爪,没人敢惹。
她在家说一不二,又是太后的孙女、陛下的侄女,陛下很买她的账,若是被她盯上了,日后长安居大不易。
长阳郡主厌恶有人在自己面前咬耳朵,当下不逊地蹙了两弯纤长眉梢。
“喂!你们占了姑奶奶的地儿了,还不让开!”
时彧拂开孙孝业拍来肩头的手掌,冷笑道:“凡事也讲先来后到,我等奉旨入京,凭何相让。”
谢幼薇显然是没料到面前这毛还没长齐的野小子,竟敢忤逆自己,气得她一撩长腿,沿马背一径滑落,攥着马鞭上前要与他较量。
驿丞看着火药味儿太冲,马上就要打起来了,两头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于是赶紧上前来劝阻,谁知还没等他开口,那长阳郡主殊不客气,起手便是一记马鞭抽在他的脸上。
这一下,直打得驿丞脸颊皮开肉绽,他像只陀螺被一抽一转,哀呼吃痛地捂住了左脸。
孙孝业是早有预料的,时彧只要不让,郡主一定会动鞭子,当下也不忍细看,走开几步,以免引火烧身。
时彧拂开驿丞,冷冷道:“有何事,冲我来。”
谢幼薇轻蔑地弹了下指尖,“就凭你,你那身板,本郡主一鞭子能打得你跪地求饶!”
驿丞很想上前替时彧辩解一句,姑奶奶,这你可打不过的,这位是连收大业被胡人侵占的十座城池的悍将,其勇猛还在威名赫赫的广平伯之上,您可别我这驿馆里吃了亏呀。
可他捂住了见了血痕的脸颊,连大气都不敢吐,更别说做声了,戚戚然看了眼马车之中的素衣女子,退下了。
沈栖鸢听说面前的红衣少女竟是郡主,当年她身在长安,对年仅十二岁的长阳郡主也曾略有耳闻,时彧若是得罪了她,决计得不到半分好处,想来他们行伍之人,驻扎野地早已习惯了,定要入馆舍居住,也有一二分的原因是为了她这个身娇体弱的女子。
她不能让时彧为了她担上可能影响仕途的风险。
沈栖鸢再不迟疑,弯腰躬身,探出了马车。
她来到长阳郡主身前,敛衽行礼,声音温和:“郡主容谅,我们也是不通礼数的,冒昧占了郡主下榻的馆舍,这就离开。”
她向时彧眼神相劝,莫为了些许小事,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时彧冷嘲勾唇,目光反诘她,以为自己是谁,拿什么身份、什么立场来约束他。
他就是秉持公理道义,不让。
谢幼薇只想让时彧服软,低下他高昂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