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在尚书令府做客时,她有幸见到了尚书令府供奉的真圣旨。
她好奇地走上去,看到了圣旨上的祥云瑞鹤纹,那一板一眼的扎实绣工,生狠地冲击了沈栖鸢的眼膜。
从那一刻开始,她心里的怀疑终长成了参天大树。
阿耶是被冤枉的,当年是有人矫诏,调虎离山,为了铲除异己,构陷他通敌叛国,将他射杀在城外,好死无对证。
阿耶不是叛臣,他是忠臣。
因为征战戍守在外,阿耶连年不在府中,沈栖鸢从记事起一年也只能与他见到几回面,她不了解战事,也不了解阿耶在外的为人。
他们说,他是罪人,是叛国的逆臣,她无可辩驳。
因为那时,她没有一点证据。
沈栖鸢忙抬眸问那个疯女人:“你告诉我,这块帕子你是从何得来?”
疯女人翘着脚指头,忙着打牌,似乎根本无暇理会沈栖鸢的盘问。
绮弦又赢了一把,那疯女人已经没有铜板给了,她尴尬地戳在那儿,想说不打了,绮弦定定地道:“我姊姊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我不算你钱。”
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疯女人露出牙花傻乐了一会儿,十分骄傲地对沈栖鸢拍了拍胸脯:“我的。”
这块帕子用的蚕丝绫锦,虽然珍贵,但宫中不乏这种好物,她当年侍主能得到这块绫锦作为赏赐,也是有可能的。
但相比绫锦,这条帕子上更珍贵的,仍是不外传的掏花绣,用严实细密、穿花往复的手法,绣的这头呼之欲出的猛虎,一看便知做工之人功底非凡,贵比国手。
这个疯女人以前是个绣娘,毫无疑问。
沈栖鸢捧着帕子,缓声问道:“你自己绣的?”
疯女人的眼珠转了转。
沈栖鸢怕她看出端倪,笑了下,感叹道:“你手艺真好。我学了许多年刺绣,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绣工。”
疯女人又输了一把。
在绮弦的目光逼视之下,她皱起眉宇,回答:“这是掏花绣。”
绮弦也不懂掏花绣,只是看到琴师姊姊在意,就拼命赢牌,帮着姊姊问。
沈栖鸢道:“我也听说过这种绣法,听说是宫廷御绣,不能外传的。看来姊姊您以前,也是天分高超的绣娘,这头猛虎绣得栩栩如生,很精致。”
疯女人皱起了眉毛:“都是跟我师父学的,当年师父带了二十几名弟子,个个都会。”
沈栖鸢疑惑:“不知道您的师父是……”
疯女人盯住沈栖鸢:“你想知道这个做什么?”
她虎视眈眈,兴许是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这个从外面来的女官,似乎对掏花绣格外地感兴趣。
这让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疯女人一把抓住了那张帕子,从沈栖鸢的怀里扯了回来,沈栖鸢没有抱住帕子,正想要回时,疯女人将沈栖鸢给她的五吊钱全扔了回去。
“不要了!不打了!你们走!”
她掀了桌,说什么也不肯再打。
叶子牌散落得俯拾皆是,绮弦也生气了,“这把还没打完呢,你又要输了,还我铜板。”
疯女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怒起来拿着叶子牌就要砸人。
绮弦不甘示弱,跳上了板凳,双方之间的战役一触即发。
屋顶上的时彧这时剑都出鞘一半了。
沈栖鸢拦腰抱住绮弦,将人往回拽,“不打了。绮弦,不要动手。”
她们摸到掖幽庭来打叶子牌这件事终归不光彩,如果被教习抓住,还会引起一顿申斥。
绮弦只好作罢,哼了两声,朝疯女人扮个鬼脸,勉强算出了口气,才被沈栖鸢拉出了掖幽庭。
一路上绮弦还在破口大骂。
沈栖鸢心潮起伏,久久难平。
宫里有很多不能说的秘密,沈栖鸢打听过尚服局的一些事,但均没有得到关于掏花绣的讯息。听师父说过,掏花绣的技法来源于宫廷,首创于二十年前,后来便一直为天子御用。
莫非,那个疯女人正是掏花绣开山始祖的传人。
听她的说法,她还有一批同门师姊妹,也许那道假传的圣旨就是出自她们当中一人之手,只是她技艺不精,没有师父留下的底蕴,多了些旁门左道的钻营,自诩能瞒过众人。
却无法骗过,像沈栖鸢这样从小学绣,绣工已臻入化境的人。
关于圣旨有问题的可能,沈栖鸢谁也没告诉,连当时隐约觉得不对,也没有告诉过伯爷。
这是一件极有可能引火烧身的事,如果她揣测有误,就是授人以柄,最后她将身首异处,更会连累广平伯府。
以前,她不希望伯爷涉险,今日,她同样也不希望时彧犯难。
这是沈家的冤情,沈家的劫难。
她入宫来,就是要找到那个当初造假的绣娘作证。
现在终于摸到了一点头绪。
太后近旁女官的身份,能更好地帮助她在禁中行走。
沈栖鸢打算入夜之后,再潜回掖幽庭。
幸而掖幽庭没大打出手,时彧从屋顶上下来,扫视了一圈那几个疯女人。
那个夺回了帕子的女人喘着粗气靠在椅背上,身体不停地起伏,一张脸白得瘆人,两侧的疯女人都在收拾地面的叶子牌。
方才险些为了一场叶子牌就大打出手,时彧以为是疯女人输急眼了,现在看,似乎更像是沈栖鸢同她多说了什么话。
这个疯女人的状态很不对,她双眼木然,写满了惊恐之色,脸上褪尽了血气,看不见一丝血色。
也许是他想多了,疯女人,疯有疯的道理。
千牛卫还要要务处理,他脱离队伍太久了。
时彧打算晚上再来探个情况。
回到聆音阁,绮弦把赢来铜板扔到桌上,和聂桑她们瘪嘴:“我再也不和她们打牌了!”
聂桑好奇:“你输了?”
“怎么可能!”被质疑了牌技的绮弦跳脚道,“她们哪是我的对手,我今天手气可佳,将她赢得裤衩子都不剩了,我是气她们玩不起,输了赖账,还想打人。刚开始还挺正常的,等打完了才发现,那几个人真是疯子,我再也不和疯子打牌了,要不是琴师姊姊拉着我,我非要和她们干起来不可。”
聂桑笑话道:“以一敌三你也行?琴师姊姊是斯文人,可不会帮架。”
说到这,看到琴师姊姊被抢走了帕子之后似有些微沮丧,绮弦安抚道:“姊姊,你别伤心,你喜欢那条破帕子,我给你买十条来,就那条帕子,也没甚么了不起!”
沈栖鸢现在已经没有丝毫沮丧,她满怀期望:“你们知道那个疯女人是谁么?”
聂桑想了下,道:“东三阁的那几个?我知道一个,她原是司绣的女官,陛下的许多袍服都是出自她们尚服局司绣的女官,后来听说她嗜赌成性,被罚去了掖幽庭,接着人就疯了。不过她疯疯癫癫的,也就是嚷嚷打牌的事,别的倒从没出格。”
沈栖鸢追问道:“那现在司绣的女官是谁?”
聂桑道:“是她的同门师姊妹白女史。她们这一批人,都是一个老师带出来的,绣法大差不差,不过功底就各有不同了。早几年,白女史有两个同门进了东宫,跟了太子,对了,这个疯女人,就是其中一个的妹妹。”
几个乐师都好奇地问她:“聂桑,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呀?”
聂桑寻了一块软枕,向梨花木太师椅挨靠着,玉手拈起一颗葡萄,略带骄傲地道:“我比你们入宫都早,人脉更多,这些小道消息,我也是听人讲的。你们大概也听过,不过没我这种过耳不忘的本事,不记得了。”
女孩子们都把这当作一个宫廷八卦来听,没人在意真假,也没人觉得有何不对。
唯有沈栖鸢,望着西窗逐渐沉坠下去的似火红日,在暮色逐渐拉上帘幔,笼罩大地之时,心中轻念了两个字:
太子。
入夜以后,南门掖幽庭突然走了水,整座楼阁顷刻间都陷入了熊熊烈火的包围之中。
第38章
掖幽庭晚间向来是热闹的,今夜却分外宁静。
月上宫阙,一乾银晖似水。
沈栖鸢提着一盏长杆宫灯出了聆音阁,一路向南,弯腰拎住迤逦垂地的梨花素雪裙袂,护着火焰,轻快地掠过御河上窄窄的浮桥,从人迹罕至的狭长幽径,溜入了掖幽庭。
东三阁的房间大部分上了锁,沈栖鸢循着白天的记忆,来到疯女人的住所,抬起手,笃笃笃叩击门扉。
里头起初无人,沈栖鸢敲了几下之后,屋内响起了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谁啊?”
沈栖鸢心下暗自放松,原来对方也还没睡,她没走空。
“吱呀”一声,门从中间被拉开了,露出身着单衣正打算就寝的疯女人,疯女人一眼望见了沈栖鸢。
这个笼着面纱的女子,是白日见过的那位,来打叶子牌的。
当时她向自己要那块帕子,再三地问东问西,就引起了自己的警觉,疯女人一见是她,立刻就要闭门。
眼看门就要重新合上,沈栖鸢知道一旦关门之后就再难有这个接近的机会了,慌不择路扔了手中的宫灯,伸手就要去卡门缝。
宫灯落在地面,磕灭了火焰。
正要飞速关闭的两扇门夹住了沈栖鸢的手指,痛得她的眼眶立时漫出了水光。
疯女人看她的手指骨都压红肿了,愣了下,没有继续施力,仅仅在一瞬间,便被沈栖鸢得到了一个可乘之隙,她探身入内,一把拽住了疯女人的胳膊,把她也抓了过来。
沈栖鸢看起来柔弱,力气居然也不小,疯女人感到自己似乎有所不敌,居然被她攥得动弹不得。
疯女人愣住,想起沈栖鸢问的那些随时可能带来杀身之祸的问题,她压低了喉音,厉声警告:“你这是作甚?如果是为了白天那条帕子,不要再多问了,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沈栖鸢攀住她的臂膀,不许她逃离,口吻急迫:“姊姊,你一定认识的,当年你有两个同门入了东宫,为太子办差,其中一个就是你的亲阿姊。”
果然。
疯女人猜测不错,琴师是为此而来。
她十分警惕,推开沈栖鸢:“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疯女人软硬不吃,沈栖鸢走投无路了,无奈之下径直屈膝跪地,把疯女人看得吓得变了脸色:“你、你这又是——”
沈栖鸢拽住她的胳膊,仰眸凝视她,定定地道:“姊姊,这件事对我很重要,我请问你,你的阿姊,现在在什么地方?”
疯女人用齿尖死死地扣住自己的嘴唇,不肯多吐露一个字。
就在这时,屋顶上突然砸下来一枚带火的油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