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后,日光偏斜,打在翠绿浮光的竹簟上,舍内龙涎夭袅,自三足夔牛纹青铜鼎炉内逸散出来。
秋风揉散了那股扶摇而上的细烟,浓郁的香味晕得屋内到处都是。
时彧听召入内,屈膝向前行礼。
陛下正与平贵妃在罗汉床上下棋,半开的南窗悄然支棱着,一隙天光照着贵妃白皙如霜的脸颊,显得贵妃尤为瑰姿艳逸。
“时彧,”平贵妃笑着唤他来,“你来同陛下下棋,我实在是下不过他。”
时彧听命上前,指导贵妃落子。
时彧棋艺一般,小时候聪明,母亲教过一些,算是有小成,但后来入了沙场,再无心钻研弈道,索性全丢了。
于是这时时彧与平贵人两个人加起来,也不见得是陛下的敌手,下得抓耳挠腮的,陛下那边,却悠然自得地落子,好不松快。
平贵妃与陛下少时相识,她了解男人那沾沾自喜的德性,幼稚得几十年如一日,甭笑话时彧,他年轻的时候,比时彧还荒唐,不知轻重。
因此那细眼睨陛下,毫不掩饰地表露对陛下的嫌弃。
陛下很享受对方以二敌一还被自己暴打的快感,也不急着一下子打死,就像猫抓了麻雀一样,耐心地折磨它,玩弄它,假模假式地放松一下爪子,等那鸟要逃时,又不遗余力地上前生扑,直如饿虎扑食,将局势瞬间扭转。
如此打击对方,很有意思。犹如两兵相交,时彧是个常胜将军,能看到他露出败相,是件多值得称道的事!
趁着手风正顺,陛下挑起了话题:“时彧,你那个心上人,怎么样了?”
时彧的落子已经不果断,顺嘴回:“还在追。”
说完就后悔地咬住了舌。
暗想陛下真是老奸巨猾一个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陛下与平贵妃对视了一眼,因为时彧的三个字,默契地折起了唇角。
平贵妃用袖口掩住朱唇,眼底俱是笑意。
陛下抬起头,对正懊恼的少年勾唇:“要不要,朕再给你赐婚?”
时彧说什么也不肯。
“不要。”
陛下纳罕:“别人巴不得朕给赐婚,你倒好,回回都不要?之前长阳郡主你不喜欢,这个女子,你既然喜欢,怎么也不要?”
时彧振振有词:“上一次,是臣不想婚事受人胁迫,所以拒婚,陛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自己都不愿束手就范,怎么能反过来用圣旨来胁迫她?”
平贵妃露出赞许的目光:“不错。”
爱妃都说好了,天子也只好作罢。
“那便等你的心上人答应你了,朕再给你做媒吧。”
时彧百感交集:“陛下,时彧罪犯抗旨,本是死罪,陛下信任于臣,重用于臣,是臣辜负了陛下的重托。”
天子笑而不语。
良久后,天子手执棋子,在棋枰上落下了一枚白子。
“时彧,你阿耶没有同你说过,朕和他八拜之交,曾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么?”
时彧困顿。他只知道,父亲的确军功盖世,但时彧自小跟在父亲身旁习武,从未听他提起过,关于他与陛下之间的交情。
天子等时彧落下黑子,才又不紧不慢地用追了一步:“打吃。”
时彧低头看去,尽管他和贵妃两人通力合作,还是被陛下的棋杀得片甲不留。
输得惨重,时彧不禁汗颜。
陛下温声笑道:“看来没有,你父亲时震是个老实人,他看来不会跟你说这些,怕你将来靠着祖荫不思进取,同长安的纨绔高粱一般模样。其实当年,蟠王、夔王、瑞王兴兵作乱,瓜分夏宇,朕与你父亲,还有当时他麾下的将领,伯通、万醮、沈馥之、李沧凌,都是同袍战友,这样的情分,可不比同室操戈的亲兄弟差什么。只是物是人非。时彧啊,要不是朕信任你,把你当朕的子侄对待,朕还舍不得将幼薇赐婚给你,你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时彧听到“沈馥之”三个字,攥紧了袖口,没忍住道:“陛下说的这些人,伯通战死,万醮隐退,李沧凌为陇右节度使镇守一方,唯独沈馥之……”
陛下的眼神露出些微不悦,因为“沈馥之”三个字,触及了天子的逆鳞。
平贵妃连忙打了个圆场:“时彧,快别说了,你这局下得不好,赶紧与陛下重开一局。”
时彧深吸了一口气:“陛下,臣棋艺不精,不是陛下的敌手。 ”
陛下扬起墨一般深的眉宇,双指间拈起一枚棋子,警告他:“沈馥之通敌卖国之徒,无论当时如何,有何种情分,当他出卖大业,泄露军机之时,已有取死之道。”
游骑将军沈馥之通敌叛国,朝堂震动。
当陛下听闻沈馥之的下落时,勃然大怒,当即下旨,将沈馥之扣押送抵京城,他要亲自斩了那逆臣。
但有人告知,沈馥之因为通敌,已经死在了边关。
被射了上百支箭,血流不止而死,雪埋其骨,鹫食其肉。
没能亲斩沈馥之,以平心头之愤恨,陛下尤难解气,便下旨,将沈家举族流放,其女眷,充为乐伎。
沈馥之家中没有父母妻儿,只有一女。
名唤沈滟。
平贵妃看出时彧的坚持己见,似乎想对沈馥之刨根问底,但这件事绝不容许触逆天威的,这是叛国,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平贵妃的素手搭在了时彧的小臂上,幽幽道:“时彧。”
时彧垂落了视线。
平贵妃略蹙柳眉:“本宫忽然想吃玉树园的柿果,你去园中看看成熟了没有,若有了,便替本宫与陛下摘些来。”
“遵命。”
时彧转身出去了。
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平贵妃幽幽吐气:“这孩子,怎么想到问……也是一根筋的,直得很。”
天子忽地凉凉地看向棋枰对面的爱妃:“沈馥之的独生女儿沈滟,爱妃认识吧。”
平贵妃蓦地身子发起了寒凉,脊骨充斥森然冷意。
错愕地抬起了视线,想问陛下何出此言。
天子轻哼一声:“下不为例。”
平贵妃深长呼吸。
陛下其实,什么都知道。
四年前,沈滟因为父罪被打入乐营。
当时陛下正值盛怒,对沈家绝无姑息,无论谁来求情,都救不了沈氏。
平贵妃纵使已宠冠后宫,可她也清楚自己在天子面前,不过一妇道人家,对朝堂诸事,她人微言轻。
后来,时震找到了自己。
他递了消息来说,希望能在乐营带走沈馥之的独女,请贵妃做局隐瞒。
长安教坊司向宫中输送了不少人才,芷兰殿里有两名掌乐女史,便是出自于教坊,在平贵妃看来,英雄莫论出处。
时震的恳求,平贵妃应许了,因为在她眼中,那个名叫沈滟的女孩子,她是可怜的,乐营教坊是什么地方,她非常清楚。搭救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对她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之后,时震救走沈滟,已不知往何处去,平贵妃再也没过问沈滟的下落。
自诩鬼神不觉,没有人会在意沈滟那个孤女,没想到陛下料事如神,还是猜到了,这里头有她的手笔。
平贵妃万分羞愧,夫妻之间藏有秘密,是为不诚。
正要解释,天子的一只手掌已经搭在了平贵妃的手背上。
男人的掌腹温热,带着一丝潮气。
平贵妃眼眸发红,软软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陛下只是勾了下嘴唇:“继续下棋吧。”
*
晚照夕阳涂抹过南峰十二座,山头似落了一场巨大的山火,红如鲜血,沿着陡峭的坡面流下来。
被日光晒得干黄松鬈的绿树如褪了一层淡淡的墨色。自林间传出车马辘辘的声响,有翠华遥遥,驶向宫城。
左千牛卫这一支护送圣驾,围绕在太后与天子身旁。
时彧驾乘黑马乌云盖雪,腰缠佩剑,不紧不慢地跟在太后的鸾车身边。
车内摇摇荡荡,并不安稳,女侍替太后在背上垫了一枚软枕,让太后靠得舒适些。
鸾车之后有一驾副车,是沈栖鸢与几名琴女乘坐的出行工具,车中叽叽喳喳的,声音虽不敢放得太大,但以时彧的耳力,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
“琴师姊姊,车里摇晃,可别这个时候看琴谱呀,伤眼睛。”
“要不怎么说,随姊姊的琴技高超,就是平日里一刻也不懈怠,聂桑你看,你都多久没有练你的箜篌了?”
“不过琴师姊姊昨夜里一夜都没睡,今天还这么看琴谱,是真的伤眼睛的,还是别看了吧。”
“一夜没睡?这是怎么了?”
她们七嘴八舌地凑向沈栖鸢。
车外的时彧也攥紧缰绳,深长的双目泛出一点明亮波光。
原来昨晚一夜没睡的人,不止他一个。
沈栖鸢是嘴硬吧?
她心里肯定也喜欢他,只是多寡的问题,不是有无的问题。
时彧信心大振,驱马快了一些。
裴玟连忙追上时彧,问他胸上肩胛骨的地方,伤势有没有痊愈。
“如果伤没好,我看你还是别逞强骑马了。”
时彧不以为意,故意将声音放大:“小伤而已,去年和犬戎交手,我这里还被一根丈八长毛捅进去过呢,也就那样,一点都不疼。”
马车里的女孩子嘈嘈切切笑闹着。
“你们听,那不愧是时将军,真是条汉子!”
沈栖鸢一门心思背着琴谱,就是为了消解掉某些极其强烈的存在对她产生的影响。
可时彧的声音一入耳,沈栖鸢再一次破了功。
绮弦当然不知道琴师姊姊与时将军之间曾有过怎样的恩怨纠葛,车中闷闷的,她撩开了车窗旁垂落的罗帐。
帐幔挑起,窗外彤红的斜阳,似烧着了少年的袍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