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为琴师,她只好挣扎起来。
“将军在说什么,妾身听不懂。”
时彧见她明知被识破了还要伪装,好笑中感到万分无奈,“好,好。我说不过你,总之你都是对的,我都是错的。”
他拨了一下沈栖鸢耳边的碎发,“但你得体谅我,明知太后不是什么好人,看着在她跟前当差,我有多担心。她现在动了心思要把你献给帝王,要不是我今天手脚快,你可知陛下吃了萝卜糕会发生什么?陛下那个人,也就是看起来钟爱平贵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但你可别把男人想得那么忠贞,那么伟岸。”
面对沈栖鸢的沉默,时彧十分懊恼地控诉:“那个劳什子‘春帐销魂’吃下去是什么感觉,没人比我更清楚了,真的会控制不住。”
沈栖鸢本是不想搭理他的,但时彧未免把人想得太卑鄙了。
她低下双眸右掌利落地推开食盒的盖子,当着时彧的面,拿起了一只萝卜糕,便往面纱下的檀口中塞,朱唇一开一合,糕饼就被咬掉了一半儿。
在时彧露出震愕之色时,她细嚼慢咽地吃下了那块萝卜糕。
重新盖上食盒,沈栖鸢淡淡地道:“糕饼是我看着后厨做的,也是我送来的。将军是觉得太后想把我献给陛下,还是我想自己引诱陛下?”
时彧呆住了。
在她动身要走时,时彧将她拽了回来,低声求饶:“我错了。沈栖鸢,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别走。”
沈栖鸢竟真的停住了脚步。
“将军还想说什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打沈栖鸢入宫以后,连着两次见面,时彧都觉得她脾气渐长,对他愈来愈没有耐性了。
这让时彧很委屈,明明不是他的错,但莫名其妙地他就失去了她。
以前,他嘴笨心软,说了许多得罪她的话。
在她失踪的这两个月里,时彧已经痛改前非,他发过誓,只要这辈子还能找回沈栖鸢,他再不嘴坏欺负她,给他两片嘴唇缝合起来也成,只要她说不爱听。
斟酌再三,他花了一半的力气,鼓足了勇气道:“昨晚走得匆忙,我还有些话没说。”
天色已经不早了,沈栖鸢又没完成太后的嘱托,再迟些回去,责难更重。
她屏住呼吸,没有耐性地与时彧周旋:“将军快些说。”
时彧咬牙,屏住呼吸片刻,两只手握住了沈栖鸢的美人肩。
日影下澈,一片湖水粼粼的波光晃漾上假山的石墙,落在女子梨白若雪的衣衫上,柔软顺滑的乌发堆满香肩,愈发衬得她肌肤细润如脂,泛着珍珠般清透冰莹的光晕。
美眸与他对视之际,依旧是温柔可亲的,但已含了疏远。
时彧胸口闷得发紧,但他知道,有些话,不能不说:“我退婚了。这件事你应该知道的。”
沈栖鸢沉默。
须臾,她含混其词:“将军拒婚在长安引起了轩然大波,已经无人不知。”
她知道就好。
那她也应该明白了,现在的他没有背负婚约,是个干干净净完完全全的人。
“沈栖鸢,我想了很久。以前我应该是忽略了你的感受,你原谅我,我这个人粗笨,只知道行军打仗,不瞒你说,我把终身大事也当作了一场战役。我总是自以为是,只要战事大捷,结果是好的,形式未必重要,所以我同你说,纳你为妾。那句混账话,你就忘了吧。”
沈栖鸢想反驳一句:将军,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谁是沈栖鸢?
但转念又觉得,这似乎也没有必要。
在时彧面前她根本无所遁形。
沈栖鸢抿着丰润的红唇。沉默间,选择了逃避不答。
时彧憋红了脸。
那片辉煌的日光从假山怪石上洒落下来,晴丝潋滟着,炙烤着少年的两颊,不一会儿,他的脸色便呈现出异常的鲜红色。
薄薄的眼皮往下耷拉着,眼球颤动,他用尽全力地劝服自己。
然后才握住她的肩,对她开口:“我重新说。沈栖鸢,我喜欢你。我要你做我的夫人,唯一,此世,不离不弃。我不在乎游骑将军的污名,也不在乎你罪臣之后的名声,我们就要活在太阳底下,活得坦坦荡荡,沈栖鸢,我想娶你为妻。”
他似乎怕说慢了一步,沈栖鸢就不会准允他机会再说。
时彧抢着道:“你要是觉得我现在被贬职了,配不上,我就努力再回来,你放心,我有这个能力,至多一年。”
“嫁给我吧,好不好?”
那个少年,只敢偷偷摸摸地在袖口下,用尾指勾住她的一根指头,轻轻晃一晃。
像小狗祈怜时,摇着那条威风凛凛、可怜巴巴的毛绒尾巴。
第34章
时彧说完那句话,沈栖鸢有一瞬怔住。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时彧对她态度如此柔和,如此……几乎可以说是卑微。
以前在伯府,他总是趾高气扬,居高临下,睥睨着她,可以用刻薄的言语将她鄙夷进泥里,就算是对她示好时,也从不肯放下身段,对她总是冷言冷语。
虽然沈栖鸢一直知道,时彧并不是坏人,只是个性骄傲,嘴巴不饶人,但今夜,见到与过往大相径庭的时彧时,她还是不免震惊。
震惊于他的转变。
时彧整只手握上来,挽住了她的手指,在袖下缓缓招摇,语气虔诚。
“你答应我了,我就放你走。”
说是求婚,结果这么孩子气。
他处理事情总是不成熟。
拒婚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如果陛下不念及时家的战功,一怒之下将他杀了怎么办。
他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嚣张地将她堵截在玉树园假山上,半是威胁,半是恳求,对她说这些话么?
他说对自己“喜欢”,可能是有点儿,时彧自小没有母亲,所以在朝夕相处时对她产生了某种情结,沈栖鸢可以理解。
沈栖鸢抽回了自己的手指。
这算是明晃晃的拒绝。
少年心慌意乱,忙不迭要抓住她的腕骨:“沈栖鸢。你别待在太后身边,她不是什么好人,你跟我走吧。”
沈栖鸢低下视线,用左手一根根掰开他掐住自己皓腕的手指,语调疏远而陌生:“妾身不明白将军的话,将军认错了人了。”
时彧心凉了一半:“你一定要跟我装傻?沈栖鸢……”
沈栖鸢蓦地制止他:“将军!你再喊一声,你我被人发现在这个地方说这些话,被赖以通奸之罪,依照宫规妾身是要被处死的。”
时彧一愣,猛地抿住了嘴。
宫人不在乎入宫前的清白,但入宫之后,倘或与宫中内监、侍卫,私相授受,则必是死罪。
此举是为了防止禁中内官结派,淫乱后宫。
将话死死咽回去之后,时彧仍不甘心:“你不想嫁给我,我现在理解。但你相信我的话,我去请求陛下,把你调离蓬莱殿。那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太后不是善类,你不要留那儿……”
他都已经退而求其次到了这个地方,希望沈栖鸢能理解,他只是想,让她待在相对安全的地方,不至于令他日夜悬心。
沈栖鸢抬眸,凝住时彧。
时彧渐渐感觉到,有什么横着堵在胸口。
垂眼看了过去,沈栖鸢正搭着两只手掌抵在他的胸前,用力,将他往后推。
顽强地,坚定地,拒绝着他。
时彧心里一凉。从骠骑的位置上跌下来,一跤摔成千牛卫参军,时彧都没有这种登高跌重的感觉,但沈栖鸢一次次拒绝了他,在他好不容易得到,又轻而易举地失去了时,时彧被破了防备。
他了解沈栖鸢是怎么样一副性格,她总是看起来柔弱如苇,但她的内心却刚毅要强,只要她决定之事,就很难更改。
“沈栖鸢……”
他近乎祈求,红着眼眸,瞬也不瞬地望着她。
沈栖鸢避过了他的打量,低声道:“将军,请你莫要干预我的事。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愿意待在太后身边,不与你相关。”
她装作不认识他,只把他看作一个认错了人的登徒子,等时彧不依不饶还要靠近时,沈栖鸢终于心硬地亮出了袖中藏的金簪。
簪身上还有干涸的血渍。
时彧瞥见那根金簪只是神情稍愣,他垂眸,扯了一下自己的袍衫,幽幽道:“沈栖鸢,你把我扎伤了,也不关心我,今天又想扎我?”
沈栖鸢问了一句:“将军上药了么?”
时彧一愣,眼底露出了笑:“没有。你给的药,我舍不得用。”
“……”
罢了,其实本来也不指望他会听话上药的。
沈栖鸢掉头就走,再也不给他一句油腔滑调的机会。
只是也说不上来原因,和个半大少年说了会子话,她的脸颊居然微微有了烫意。
是因为面纱遮覆,而石林里不透气么?
沈栖鸢很快就没有考虑这些了,因为她没有完成太后娘娘的嘱托,手里的萝卜糕已经糟蹋了。
看到完好无损的一盒萝卜糕,太后果然动了怒,质询沈栖鸢:“这一件小事你都没有办成?是陛下不知道,哀家给他送的是萝卜糕么?”
沈栖鸢伏在地上,向太后解释:“陛下知晓是萝卜糕,但不知为何,并没有用。”
太后皱起眉,疑惑地让沈栖鸢将那盒子萝卜糕拿过去。
沈栖鸢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太后垂下长目,往盒子里看了一眼,食盒里的糕点是用上好的松木模具做出来的,样子花色明媚俊俏,早非昔日可比。
意识到早已找不回旧日的温情,太后彷徨地叹了一声。
“这盒萝卜糕,与陛下小时候吃的,已经大不相同了。哀家也做不出来那个样儿和味道了。”
沈栖鸢一口气也不敢出,安静地跪在地面。
太后拂了拂玉指:“也罢,这些饼饵,就赏了你吃吧。哀家以后,再也不想看到这‘萝卜糕’了。”
沈栖鸢谢过太后赐饼,回去之后,将这盒萝卜糕与几名乐师姊妹分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