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英挺的身姿,如一柄银光凛冽、初发于硎的利剑,脊梁笔直,撑起了整座弥漫着阴冷、死寂的气息的时家。
任谁看了,心里只会更加酸楚,更加心疼。
少将军什么也没说,便吩咐人下去,丧事在潞州操办,让先父能尽快于故乡入土为安。
他对谁都没有一句抱怨,对谁也都没有一丝迁怒,包括沈栖鸢,也像是极其平静地接纳了她的存在。
但张绛英已经不止一次地看到,少年撇开身旁的部将与随从,夜半子时于父亲灵前喝得酩酊大醉。
他不是不难过,不是不痛苦,只是他早已被逼得,没有了能让他失意伤心的地方,除了父亲灵柩前,那充斥着香木粉味和纸钱燃烧的气息的一隅。
天色已黑,廊芜尽处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沉重,稳健,是男子的跫音。
张绛英蓄了满眼眶的泪水,不忍逗留,掩面离去。
沈栖鸢闭合着双眸,身上忽然感到一阵凉意袭来。
夜色里杂糅了一点灯光,半昏半暗,在她睁眸时,一瞬照亮了她的眼睛。
灵前火钵里纸钱燃尽,那股暖意退得很快。
伴随一缕风声,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入耳膜。
沈栖鸢怔然回眸,恰逢此时,廊角的风卷灭了檐下风灯,廊芜里陷入黑暗,灵堂往外渗去的光晕摇曳迷离着,在少年英俊深邃的五官之间布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大抵是没想到这个时辰了,她还没走,两人会在灵堂遇见,时彧的眼眸里短暂地掠过了一丝惊异,但当他越过槅扇之时,沈栖鸢只看到,少年眼帘微阖,眼尾上扬,双唇收敛一线。
这种上扬的双眼,不见一丝轻浮,只见无边冷峻,与那周身压抑无比的气质脱不开干系。
“这么晚了,还没走。”
他见她跪在蒲团上,不太想近前,便歇在一旁的酸梨木绛漆云纹太师椅里,半坍落向下的眼皮,浮露出些微倦色。
他问着她,口吻平和淡然。
沈栖鸢的双眼定定地看向他,在少年身上,似乎能找到一些时震的影子。
她目不转睛,口中回着:“夜深了,我这就走。还请少将军也,节哀。”
时彧初始没有察觉她的关注,兴味索然,疲倦地“嗯”了一声,似是在等着。
等着她腾出地儿,让自己祭拜。
但,那女子磨磨蹭蹭许久,似乎也没动弹分毫,时彧终于蹙眉睁开了眼。
他发现,那女子似乎仍在关注着自己,留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面对这么个陌生之人专注的打量,时彧第一反应是莫名,接着仿佛明白了什么,心下几分怒恚。
“怎么还不走?”
时彧已经压低了喉音,显出凌厉催逼的态势。
沈栖鸢惊恐之余,却不得不尴尬地对他细声道:“我,我应该是跪得太久,腿……麻了。”
“……”
时彧下颌紧绷,不知是被气着了,亦或是被逗笑了,他并没上前搀扶沈栖鸢。
漆黑的瞳仁亮而冰冷,避过了沈栖鸢柔弱的目光。
少年的心,跳得狂乱而急躁。
自回时家以来,他与沈栖鸢共栖于此处。
这片灵堂,心照不宣地成了他们二人共属之地,但即便如此,他们也很少打照面。
时彧通常是在夜深人定之时,独自一人来此祭奠。
因为无法面对。
每当见到沈栖鸢那张温柔可亲、清秀端庄的容颜时,时彧总是克制不了地想起父亲的死状。
当他赶到之时,时震已经奄奄一息,时彧抱着满身是血的父亲,素来沉稳的少年第一次声嘶力竭地求人救命,他就像一头发了狂的狮子,双眼赤红如血,全身痉挛不止。
比起他,时震很冷静。
马革裹尸,是每一个将军早已为自己设想过的宿命。
他用血肉模糊的双手,按住了时彧颤抖的臂膀,对他说:“熠郎。为父一生驰骋疆场,为国建功,虽死无憾。”
“父亲,你莫说了……”
少年哭腔细碎,埋首下来,将脸存入父亲的颈边,血泪相和而流。
约莫每一个天真的孩子,还以为着,倘使亲人不交代这些临终遗言,就不会走入死亡一样。
时震知晓,他只是没长大,但以后,他会长大了。
“时彧,你一直是为父的骄傲。”
“父亲……”
“把身后一切托付给你,我放心,只有一件……”时震仰面朝天,一声叹息,声音越来越微弱,“为父在潞州时口头约了一桩亲,看来是无力完成了。那沈氏实在可怜,你若有意,回到潞州之后,就替我娶了她去,好生照料,莫使她无依无靠。”
呜咽中,时彧在父亲颈边倏然睁大了双眼。
他没想到,父亲临终之际,最后向自己托付的,是这么一件事。
向来有子承父业,却不曾有过子承父妻。
这件事,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不知怎么说。
第一次见到沈栖鸢,正是在父亲的灵堂前。
初停灵之日,他失意地来到灵柩前。
素白经幡下,黄色的纸钱漫飞,连火焰都被裹挟在阴森的寒意里。
身披素白斗篷的女郎,仰起脸,看向他。
苍白的梨花面上,有一双哭得湿漉漉的肿成了核桃的泪眼。
蝉露秋枝,泪飞作雨。
她缓缓向前来,似是要行礼。
时彧也不知是怎么了,或许是一时想不到该如何称呼,舌尖绊了一绊,醒回神时早已脱口而出:
“沈姨娘。”
第2章
夜色昏昧,灯笼摇曳。
淡淡的光晕照着少年倚向梨木的身影,萧条而孤傲。
他垂下眸,眼底漫过思量。
第一次见到沈氏,他唤了“沈姨娘”,从那之后,便好像已经绝了那条后路,父亲为他选的路。
于他而言,即便沈氏再可怜,再无依无靠,父亲再怜惜她,时彧也无感。
当时,是为了补偿将死之人的最后心愿,时彧强行逆着心意,哽咽着点了头,应许道:“父亲放心。”
沈栖鸢没有依靠,时彧可以给她安置一个依靠。
沈栖鸢没有前程,时彧可以给她安排一个前程。
但娶她这件事,就超出了他的范围。
时家人丁凋敝,他如今上无父母,婚姻大事,他想自己做主。
反正沈氏也不会知道,当初父亲在弥留之际提了什么要求,而他应许了什么。
等先父落葬为安以后,他将要回长安述职,到时再将沈氏送走。
这一段时间在家中守灵,也曾听张氏说起,沈氏的性子古怪,不喜生人,不爱言语,但任性妄为。
时彧曾有疑惑,皱眉反问:“不爱言语,如何任性妄为?”
张绛英编排道:“她虽寡言少语,但在这家里,她好像早已以女主人自居了,别人对她说什么,她一概不理,一切由着自己性子来。真不知,她是太狂妄,还是听不懂人话。”
时彧陷入了沉默,他想,如果沈栖鸢不满足于他的安排,这也没办法。
她没过门,住进时家于理不合,时彧更加不会践诺娶她。将她送走,是唯一的办法,她听也好,不听也罢,就算是任性妄为,也只能接受安排。
沈栖鸢跪在蒲团上,试图起身,但确实跪得太久,身体血液久不流动,她起身得异常艰难,姿势行动都透出一种古怪。
时彧终是没能忍住,伸出了援助之手,不,剑。
少年将腰间日常所佩的家传宝剑解下,握住剑鞘一端,另一端递给沈栖鸢。
她愣了愣,似是没想到他会帮助自己,慷慨解剑。
短暂怔忡之后,她感激地点了下头,垂眸,小心翼翼地抓住了剑鞘。
“多谢。”
时彧那头根本看不出任何发力的痕迹,不过轻轻一带,沈栖鸢踉跄着,跌到了他的身旁。
幸有一面檀木髹漆梅花高脚案几横在身前,沈栖鸢将身靠在案几上,缓缓地平复自己的呼吸。
纤细且长、白嫩如霜的手指,一根根松开,剑鞘落回时彧掌中。
他不着急挂剑回腰间。
今夜本没打算遇到沈栖鸢,但既然遇到了,想到每次见面都陡生尴尬,不如趁此挑明。
“明日,就是父亲落葬之日了。”
沈栖鸢想到时震,美眸浮现出空茫神色,日日与棺椁相伴,她已经忘了时日。
“是啊。”
时彧道:“之后你有何打算?”
打算?
沈栖鸢那双秀丽的,带着一点软弱、一点娇怯的美眸,微微发圆,清透的眸子里渗出些许茫然,仿佛在告诉他,她难道不应留在这里吗?
她是时震从乐营里搭救出来的官妓,在乐营里,她被迫要学弹琴、唱曲,处处要挨毒打。
跌入谷底之时,时震就是出现在她生命之中,拨开那片浓厚阴霾,撕扯出罅隙天光,予她救赎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