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栖鸢再也不敢心存侥幸,时彧就是厌恶自己,倘若不是因为伯爷,时彧根本不会带自己来长安,她如今唯一的手牌,不过就是伯爷。
清澈的视线,与时彧再一次俯视而下的目光相交,她祈求地望着他道:“伯爷于我,恩同再造。我但凡有半点良心,就不会做出这种背信弃义之事来,请少将军相信我。我绝不会做对不起伯爷的事,也不会跟任何人走。”
时彧看她还是弄不清楚自己的位置,右足朝她欺进一步,身体逼近。
沈栖鸢吓得后退半步,脚软地几乎站立不住,只好求稳扶住了身侧的博古架。
时彧冷眼轻睨她,哂然反问:“沈氏,你该不会还以为,自己真是广平伯的妾,是我的姨娘吧?”
这一点沈栖鸢确实不敢想,战栗的清瞳,觳觫轻眨着,两行比珍珠还清润的泪珠簌簌地往下坠。
她怯弱地撑起身体的重量,小心翼翼地回:“我不是伯爷的妾。但我,我应该算是少将军的长辈。”
时彧将她欺压在这里,她动弹不得,这不像是小辈对长辈说话的态度。
沈栖鸢只是想要一个能够让她喘口气的空间,谁知时彧都不允,听了她的回答,他气笑了一般。
有些事,看来是必须要让她知道一下。
“你父沈馥之,与我父生前曾是同袍,他们年纪相仿,相交莫逆,你不过早从母亲肚子里爬出来几年,竟敢冒充我的长辈?你算我哪门子长辈?”
沈栖鸢微愣,她的确不知道,先父沈馥之与伯爷还有这层关系,以前父亲在外打仗的时候,她不懂军政大事,只是个会坐在闺阁里纺织绣花的女娘,所以竟然没了解过,父亲曾和伯爷是好友。
见她露出茫然之色,时彧就知晓她一直活得混沌糊涂,连她父亲为何要救她,为何要替她安置后路都不知道。
他再度欺身而近,直将沈栖鸢逼到了博古架上。
后脊贴上了冰凉的花梨木,沈栖鸢的身子如刚刚抽丝的花苞,于暮春晚风中轻颤。
时彧与沈栖鸢靠得很近,近乎胸骨相贴,呼吸此起彼伏,缠绕交织一处。
在这狭窄的空隙里,气息一点点升温,闷红了两个人的脸颊。
时彧含着嘲意的眸,瞬也不瞬地盯着她,须臾后,他嗤笑她道:“我父亲自母亲去世之后一直不曾再娶,他为何偏偏到乐营救了素不相识的你,难道你真以为自己魅力弗边,能让一个萍水相逢之人,为你一见钟情。”
“不。”
沈栖鸢张了张口,无力地想要反驳。
她的目光涣散,已经不知道究竟落在哪一处。
时彧偏要折磨她,有些事情,不撕开了,说明白,她一辈子都拿自己当沈姨娘看。
“沈氏,我容你,也是因为你的父亲沈馥之,对我父亲有过救命之恩,一报还一报。我也说过,你和广平伯之间恩情两销,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亲缘,你从来不是我的长辈!”
这府邸上下,人人称呼她为“沈姨娘”。
时彧就算闭目塞听,也不可能毫无所觉。
希望她从今日起,认清自己的身份,放弃莫名的幻想,莫再有这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
他垂下眼,语气不善地敬告:“我说得再明白一些。沈氏,你不可能成为广平伯府的姨娘,我望你,最好是死了这条心。”
比起这个女人离开时家,时彧更不希望看到她以父亲的妾室自居。
她不是。
她和父亲没有半分关系。
沈栖鸢听明白了,心跳在这一刻宛如鼙鼓声声,几乎要破膛而出。
苍白的脸蛋支起秋蝉泣露般的美眸,沈栖鸢微微挺直了脊背,“所以,其实你是希望我走的吗?”
他一遍一遍地重复自己不是时家的任何人,也在嫌弃,她终究是个来历不明的累赘对吗?
沈栖鸢脑子混沌,一时间转不过弯来,感觉时彧真的发怒了,他简直厌恶死了她,大抵是希望她能永远自他眼前消失的。
时彧哪里想赶她走,他不过希望……不过是希望,她莫再把自己当做父亲的附属而已。
这毕竟也是父亲的遗愿。
他不明白女人的思维怎能如此灵活,一下跳到这里来,时彧恼怒她愚笨,一直自作聪明,气得一掌拍向了她身后的博古架。
“我没这么说。”
博古架激烈地摇晃了几下,那架子上炉瓶樽彝与瓷器珐琅齐齐震颤起来。
一只彩绘琉璃梅瓶,倏然从架上掉落,正正砸在沈栖鸢的脑门上。
嘭地一声巨响。
第11章
那只细口梅瓶个体不大,但用料扎实,砸到脑袋上时,那股敦实感就更加真切。
嘭一声过后,梅瓶掉落在地,落地即刻粉碎,碎片四散在脚边。
沈栖鸢的脑袋被砸了一个大包,她一声不吭地捂住了伤处,尽管齿关咬得发酸,极力克制自己不发出声音,但剧烈的疼痛感却逼得她不得不弯下腰。
她蹲在地面,用力捂住伤口,清澈的泪水簌簌地往下落。
时彧也怔住了,没想到他的手劲儿没收住,这纯属是意外。
他慌乱地半跪下身子伸手去扶沈栖鸢,对方缓缓推了一下他的臂肘,不让他触碰。
时彧抿着唇,有些自恼,但更多的还是恼她。
一地碎片里,沈栖鸢忽然将膝点地,脊梁挺拔地跪在了时彧的面前。
吓得时彧起身后退了一步,惊道:“你这是做什么?”
沈栖鸢的疼痛消散些了,她将手从疼痛的部位摘下来,垂于胸前。
时彧这才看见女子的额角已经被梅瓶砸得高高肿起,耸起了一个包。
情况看着不太妙,时彧第一反应就是给她治伤。
然而沈栖鸢再一次拒绝了他的好意,女子身姿笔直,仰起如梨花映月般清丽白皙的面容,柔软的眼波,水色未涸,湿气淋漓。
“少将军,我之前不知道家父曾与伯爷是好友。我父亲因为通敌之罪被处死,我固然信任我父亲的人格,但也没有权利质疑国法条条,在我流落乐营,九死一生时,是伯爷救我于危难,免我一死。我也知道,伯爷当初说要纳妾,并不是因为他喜爱我,只是可怜我,想照顾我而已。”
时彧只望她知道这一点就好,但没让她跪着。
顶着额头上的红肿大包这么郑重其事地说话,时彧怎么都觉着这画面万分诡异。
“你起来。”
沈栖鸢不起,非但不起,她的眼神更加坚定了:“我阿耶生前常说一句话,他说,士为知己者死。当初他因罪被处死,我沈家一夕败亡,我也沦落乐营,再无出头之日。就算当初伯爷与先父有过交情,但我也明白,这种时候不落井下石已经是情分,明哲保身才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时彧承认,她说得不错。
沈馥之当了多年的游骑将军,军中朝中,应当都有不少的朋友,她的独生女儿落难,最后却只有父亲伸手搭救。
大多数人的确只会选择明哲保身,救沈氏,无异于火中取栗。
沈栖鸢垂于膝前的双手,一点点攥住了衣裙。
“少将军,倘若是一个男人,在这样的境遇里,遇到了贵人,也会想着这句话吧,士为知己者死。”
她想,时彧到底是一名将军,能明白这句话的分量的。
时彧确实明白,他也震动。
他凝住沈栖鸢单薄的身影,实在想象不到,一个柔若无骨的女子能把这句话放在唇边,这般正义凛然,这般孤勇无畏。
许久之后,时彧踯躅开口:“若是男人……也会。”
所以,她也并非是对父亲有情,只是抱着知己难求的心感恩父亲当初的搭救。
时彧心头久梗于喉的块垒,终于消除了,甚至,还有些卑劣的窃喜。
他静静地俯视着满地碎瓷间,分明比琉璃脆弱,却又比玄铁刚强的女子,“你想留下?”
沈栖鸢心里终于松了一些,她把脸颊低下来:“嗯。”
时彧沉思片刻:“弄清楚,你是广平伯府的客人,就可以留下。”
沈栖鸢顿首:“我知晓,不敢僭越。”
时彧抿了抿干燥不适的薄唇,这辈子向他俯首之人不知凡几,唯独沈氏的垂眉顺耳,他见不得。
胸口像扎了一根刺,心上一寸寸发紧。
他蹲了下来,左手手掌抵住了沈栖鸢的颌骨。
少年的掌心干燥温热,指节下盘根的老茧质感粗粝,像沙子一般,缓缓摩挲过她颌下的肌肤。
酥痒、坚硬、刮擦感,侵蚀向沈栖鸢的感官。
她根本没做好与时彧有任何肢体接触的准备,对方还只是个半大少年。
就算不以他姨娘自居,沈栖鸢心里,也还没越过那道被理义道德上了锁的门。
她居然被他就这么托起了下巴,被迫地抬高了视线。
素容梨花面上,红肿的伤处越肿越高,似雪原上燃起的一簇篝火,破灭了霜天雪地之美。
居然是他弄伤的。
时彧对应付女人没有经验,下手没有轻重,自己也万分懊恼。
十二岁入伍以后,身边和他打交道的一直就只有男人,他这些年来一直四处在外练兵打仗,不是平民间之祸,就是御北戎之患,几乎没有休息喘气的时间。
记得去年父亲来信。也许当时战事已经非常吃紧,父亲对后来的结局大抵心中有了数,所以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不必重蹈覆辙,便在来信中说,希望独子时彧能在二十岁以后功成身退,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娶妻生子,安度余生。
时彧当时没应。
没想到,父亲临终前,还是将沈氏托付给了他。
沈栖鸢不耐他的打量,稍稍偏过目光,想躲避他的迫视。
时彧扯了眉头,“别动。”
沈栖鸢便听话地不敢再动。
时彧托着她的下颌,端详她的伤势。
右手从衣襟里摸出了一瓶金疮药。
沈栖鸢定睛看去,那瓶金疮药很是熟悉。
素白胚子上勾勒着朵朵缠枝青花,猩红瓶塞,都是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