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未曾散尽的新叶子气息,也一寸寸缭绕心尖。
是个有意思的小娘子。
聂桑一口气奔回了聆音阁,奇怪的是,往日里回来,阁楼里的灯火早已熄灭殆尽,今日却灯火通明,步入花厅内舍,霎时间,无数毛茸茸的脑袋从灯火里探出来,惊疑地望着晚归的聂桑。
“聂桑,你从来不会这么晚回的。”
绮弦先发出感叹。
接着便有人搭腔。
“聂桑,你是去哪儿了呀?”
“再晚一些,宫里都要宵禁了。”
“宫里宵禁不是改了么,延迟了一个时辰。听说是新君下的命令。”
“这新君合该改名叫谢扒皮呀,就这么点时间还要剥削压榨我们。”
说得也是啊。
如此可见,这新君是个严肃板正的人,宫中传闻他不好相与,倒是相互佐证了,聂桑暗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并不曾胡言乱语,要是被新君听去了,谢扒皮第一个扒的就是她的皮。
聂桑想在姊妹们将矛头对准新君时脚底抹油,奈何绮弦眼尖,发现要偷回的聂桑,张口便叫住了她:“聂桑,你去哪了?”
聂桑干笑两声:“兰台呀。你们都知道的。”
“是么?”绮弦左右不信,“你往日从兰台回来,都会怀揣藏书,今日怎么一本也无?”
洞箫女适时帮腔:“恐怕是,去见了什么人?”
竹笛女合理怀疑:“男人?”
这几个女子都是最八卦的,三言两语便差不离要还原出一整个脉络来。
不过幸好,她去见的,并不是什么男人。
因为不算撒谎,故而回得坦荡,回得光明磊落,仰高雪白的脖颈,淡声道:“不是男人。”
竹笛女却一下抓住了聂桑的把柄:“真去见了人?”
“……”
聂桑心头咯噔一声,心想曼竹是最精明的那个,比绮弦还心眼子多,自己是被诓进了套里,不打自招了。
话音落地莺莺燕燕一哄而上围上来,恐怕就连当今天子也没这规格待遇,聂桑不知该受宠若惊,还是该被吓得魂飞天外,睖睁半晌,在她们叽叽喳喳地询问之下,聂桑的脸颊闷得红透了。
于是便有人尖叫:“你脸红了。”
哪有,分明是被她们的热气儿吐在脸上给熏的。
聂桑心怀秘密,不肯吐露人前,乐师们都心明如镜,能让聂桑从话本里揪出注意的,非得是不同凡响。
身为姐妹,宫中人多驳杂,形形色色,多是负心薄幸人,绮弦少不得要提醒亲爱的聂桑:“聂桑,你看了这么多话本,就不知晓,话本多是书生所写,就书上所写的那些男人也都是经过润色美化了的,尚且如此粗俗不堪,你一向聪明,可不要被骗了。”
吹筚篥的小娘子忧愁得眉弯折出了一弯新月:“是啊,聂桑,你确信那是个可信之人么?”
聂桑红透了耳膜,猝不及防,听到这样一席话,唰地便仰起了下颌:“八字没一撇儿呢,不过是,是个宦官,是个内侍,我怎会,有什么想法。”
这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聂桑也知晓,那个内侍长得好看,已经足够让她春心萌动了。
不过理智拉扯着她,识人尚浅,不可轻易做出判断。
但翌日,聂桑还是发动人脉,托了一名与聆音阁来往密切、交游已久的小内侍,向他打听一人:“你可知,宫中有无一个叫做思瞻的内侍?便是督造局那儿的?”
小内侍道:“聂桑姊姊,你猝不及防问这一下,我上哪儿知道?”
聂桑便向他手心悄悄地塞了一枚金叶子,频繁对他眨巴明媚眼波。
小内侍心头一软,也不顾这不合规矩了,快捷地收了金叶子,揣进衣袖里保证:“小的去给阿姊打听打听,督造局那边,可远着,小的恐怕要多打听几天才能混上门路,阿姊你不着急吧?”
瞧瞧,给了一枚金叶子,人就变成亲“阿姊”了,要不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就是在宫里也不例外。
聂桑得体地掖着袖口微笑:“不着急,你且打听着。”
“嗳!”
那边小内侍应着话,抱着金叶子啃了一口,啃出个浅浅的牙印儿来,餍足快活地去了。
谢翊呢,回到自己的太极宫里,已是深夜。
到了入眠的时辰,这一夜竟翻来覆去,难以就梦,脑中思绪万千,全然不知是怎么了,但觉胸口微微发烫,闭上眼,赤红灯盏下,小娘子丽若瓷器花盘的脸颊,明艳艳地闯入脑中来。
胸中的火烫无法及时遣出,谢翊披衣而起,传来伏倚。
已是夤夜时分,伏倚难得见到陛下失眠,想传唤太医来看诊,只见陛下赤着双足踏在榻前的脚凳上,墨发披散,一双噙了淡淡血丝的清眸自散落的乌发间亮起。
伏倚被骇了一跳,但接下来陛下说的话,就更让他吃惊不已了。
“宫中可有一位叫秦桑的女官?”
伏倚虽然是太极宫当差的大太监,可也不是登名造册的内官,哪里能记得住那许多名字?便诚实说不曾知晓。
陛下便吩咐:“去查一查。朕要知晓,她在哪宫当差。”
于是伏倚便领了个奇怪的任务。
替陛下找一个名唤“秦桑”的宫人。
此人一听名字便可知是女子,莫非……
陛下是老树开花,心尖上开了窍了?
伏倚按捺不住心头的震惊,若是太上皇与太后娘娘知晓,也定然欣慰了。
只不知是谁家女郎。
不过宫中当值的女官,个个家世清白,只要品行淑良,出身低微些倒也无妨。
第71章 窃书记(四) 动春心
这日申时,陛下拨冗前来兰台阁楼。
点燃了楼内桔红的灯火,等待那个机灵古怪的小娘子的到来。
伏倚的调查尚无结果,谢翊至今不知那个唤作秦桑的小娘子在何处当值。
他其实也不知道,她是否会守约前来。
甚至,她似乎也没答应过一定会来。
谢翊继续翻看那本《高祖本纪》。
细长指节下,书页沙沙地动,发出窸窣的声响。
百无聊赖间,谢思瞻忽然想到她提过的野史。
看起来,她似乎钻研过不少宫廷秘辛。
那些史料莫非也是从兰台所得?
他不如自己去找来一观。
谢翊是天生的清冷温雅,对世情淡漠,不加关心,只是也偶尔会对一些不曾涉猎的事物产生好奇。
诸如那些避火图。
他第一次看那图册的时候便被母后发觉了,平贵妃喜不自胜,觉得儿子大抵是开窍了,对女人有了渴望,迫不及待便要安排他“开荤”。然而谢翊对那些图并无多大的兴趣,身体固然有反应,但轻易地能以礼压制,他更不明白那些淫恶的男人为何不能同样做到。
谢翊在阁楼找了许久,不曾见到她所说的野史,心下略微失望之际,耳中忽地落入了一串轻细的脚步声,噔噔噔。
他凝神细听,寻声,往下阁楼的木梯。
只见一身翡翠罗裳的聂桑,素手扶梯,步履轻捷,一步步踏上了阁楼。
“你来了?”
谢翊不知,自己缘何会感到些许惊讶,和淡淡的欢喜。
聂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来,仔细想想,昨夜好像答应过他,那就来吧,应许之事,总是要做到。
她的手里抱着两本野史,见了谢翊便撒进他手里,高昂秀丽的脸庞,道:“喏。”
谢翊惊讶,往怀中看了一眼,的确是自己方才在找的。
不禁又惊疑,难道这个小娘子,果真是他的知己?
聂桑寻到那方点燃了火烛的案头前落座,眉眼轻颦:“你自己看。这书可不是我写的,你要是看了不满意,出去告状,也不是我的罪,可懂?”
她还是万分警惕。
谢思瞻折唇浅笑,眉梢似流云般轻逸舒展:“你为何如此害怕此事泄露?”
聂桑白他:“当然害怕了,这可是杀身之祸。”
“杀身?”谢翊问,“谁要杀你?”
聂桑抱着细长柔嫩的双臂,像看一只可怜的小傻瓜似的睨向他:“自然是陛下了。我扒他老祖宗的风流韵事,不是公然掌掴他的脸嘛。谁家孝顺子孙能忍得下这口气?”
谢翊沉思着,片刻后轻声细语回:“也许,陛下并不是滥杀无辜的昏君,他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罪过?”
聂桑道:“你不是督造局的么?怎么也还保持天真,宫里都传遍了,那位陛下是个睚眦必报、锱铢必较的坏……我居然同你在背后妄议陛下。”
谢翊倒不知,自己与人为善的半辈子,竟然得到如此片面的评价。
摇头,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
他将野史放在书案上,仍如昨夜那般,与聂桑相对而坐。
他开始仔细翻阅聂桑给他的野史。
只能说,不愧是野史。
此处的遣词造句过于俚俗,有时为了故作高深,又使些不合时宜的典故,经不起推敲。
说到后宫风流事时,笔触又如春宫般直白大胆,露出粗野下流的一面。
但,它却似乎有别样的魅力,能吸引人一直读下去。
做个打发时间的读物,倒是还成,用来以史明鉴,确是远远够不着那个高度了。
野史记载,高祖皇帝在一次行猎之中相中了臣妻,并借广成公主掩护,于罗帐间强要了臣妻,败坏君臣人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