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瑶卿奇道:“哪有不妥?他前面的妻主苛待他,又早早就死了,他想把结契果取出来,追求新生活,这不是很好吗?”
向晚叹了口气,他算是看出来了,谢瑶卿皇帝做久了,以前谨小慎微猜忌人心的习惯都消失了,不过...他歪着脑袋,悄悄打量着谢瑶卿英气的脸庞,他望着她舒展放松的眉眼,心想还是这样的陛下好看些。
谢瑶卿此时又将信看了一遍,终于有些疑惑:“柳云既在宋寒衣府上帮工,论理,这样的事也应当是宋寒衣来说才是呀。”
向晚心想你可算发现问题了,他和谢瑶卿一道分析起来。
“没准宋大人不知道他想取出结契果的事呢?毕竟这事危险得很,柳云不想让宋大人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
谢瑶卿皱了皱眉,反驳道:“宋寒衣不是那样苛刻的人,你也说了这事危险,事后恢复起来困难,柳云是她府里的人,她怎么能不做准备,没有表示呢?”
向晚猜测:“也许是柳云不想让宋寒衣知道吧。”
谢瑶卿更加疑惑了,“这有什么不可对人言的,就是他以后想再嫁,宋寒衣也得给他出一份嫁妆,这点事有什么不能说的?”
向晚便笑,将自己的猜测告诉谢瑶卿:“就是因为危险,才不想告诉宋大人呢,陛下说的对,就是以后再嫁,宋大人也要出一份嫁妆,没准还要多出一份聘礼呢。”
谢瑶卿愣住,却忽然想起白天的一桩事来。
都说仪鸾司是她的爪牙,她对自己忠心耿耿的鹰犬自然是大方又宽厚,一年四季常常有赏赐拨下去,对殉公仪鸾卫家眷也照顾有加,白天她将宋寒衣留下来商议京城防务,又想起在她府上帮佣的柳云来。
谢瑶卿便想着,柳云一个寡夫带着孤儿,在别人帮工,她又清楚宋寒衣治家御下的水平,唐国公府里难免有那起子多嘴多舌的小人,背后嚼人舌根,总得想个办法,止住柳云身边的流言,也让世人清楚,仪鸾司为皇帝肝脑涂地,她们的家人也绝不是可以任人评说的。
谢瑶卿就问宋寒衣:“那个校尉的遗孀在你府上过得如何?”
宋寒衣摸了摸脸颊,眼神看向别处,语气平淡:“挺好的。”
谢瑶卿不再多问,转而建议道:“他还那校尉的婚事虽然没有到官府禀明,但终究是做那么久的妻夫...”她的话被一阵咳嗽声打断,谢瑶卿抬头,有些奇怪的看着宋寒衣:“怎么了?昨夜没休息好着了风寒了?”
宋寒衣咳了半天,有些心虚道:“她们也没有做多久的妻夫...不过是搭伙过了几天日子罢了。”
谢瑶卿挑眉,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纠结这个,索性没有管,继续道:“这几天仪鸾司又进了新人,总该做几分样子,让她们知道仪鸾司的好处。”
这个理由宋寒衣没法反驳,只好点头,谢瑶卿想了想说:“他是个男人,就算不给他牌坊,也该褒扬的忠贞,让仪鸾卫们没有后顾之忧才是。”她看向宋寒衣,发现她正在用右脚尖搓左脚脚后跟,低着头,脸上挂着心虚的笑。
谢瑶卿无奈的叫她:“宋寒衣,你那是什么什么表情?朕说的不对吗?”
宋寒衣顾左而言他:“陛下说的很对...只是...”
她不是个巧舌如簧的人,“只是”了半天也没只是个所以然来,反倒给了谢瑶卿盘问她的机会。
“你今日到底怎么了?吞吞吐吐,支支吾吾,朕从来没见你这样过。”
宋寒衣被问的无奈,只好没头没尾的回答道:“我只是觉得...也许柳云不想被人褒扬他的忠贞...”
被皇帝褒扬了忠贞,以后再嫁岂不是会招致更多非议,甚至惹来性命之忧?
谢瑶卿实在不知道宋寒衣在担心什么,只是以为是最近事多,宋寒衣忙碌得有些失常了,索性给她放了一天假,让她回家好好休息。
当时谢瑶卿只觉得奇怪,如今结合向晚给她说的这些事,谢瑶卿心底便升腾起一个怪异的猜测,她看着向晚,不可思议的猜测:“难不成是这两个人...她们?”
谢瑶卿冲向晚眨了眨眼,她实在不敢想象宋寒衣也有情窦初开的这一天,她也问不出口,只好用眼神示意向晚。
向晚笑着回应谢瑶卿:“臣侍也不敢相信呢?不如陛下亲口问问宋大人的意思,若宋大人真有这个心思,陛下也好早作准备。”
第二日宋寒衣进宫当值时谢瑶卿叫住她,问她是否知道柳云想取出腹中的结契果,宋寒衣自然不知,大惊失色,恨不得撇下宫中的差事冲回家好好问一问柳云。
谢瑶卿一把扯住她。
“站住!”
“你把事给朕说清楚了朕才能放你走。”
谢瑶卿让内侍给宋寒衣搬了把椅子,强压着她在桌边坐定,谢瑶卿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问:“你和那个柳云,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寒衣支支吾吾的,不肯正面回答她。
谢瑶卿就知道了,她盯着宋寒衣,半晌叹了口气:“前几日刑部李守忠还跟我说,她有一个庶子待字闺中,希望朕帮她寻一门好亲事。”
宋寒衣想了想,用忠诚的眼睛看向谢瑶卿,诚恳的为自己辩白道:“陛下为臣费心,微臣感激不尽,可是我也知道,寻常公卿仕宦是不愿意将儿子嫁给我的,能将儿子嫁给我的,无非是有求于我罢了,而且这份所求,一定是她从陛下那得不到的,所以才要用漂亮的儿子来笼络我。”
“她们也许看中我与陛下的亲厚,也许看中我手中的仪鸾司,也许看中我个人的英武骁勇,可无论她们看中我什么,我都不想因为一个男人与陛下相背。”
谢瑶卿沉默片刻,这边是为什么她愿意将生死都交付给宋寒衣。
“可那柳云对你就没有所求吗?”
宋寒衣笑了笑:“我是陛下的近臣,是仪鸾司的指挥使,自然人人都有求于我,可是有人求我为她谋财,有人求我为她害命,还有人求我为她窥探陛下圣意,可柳云所求,不过是要我为他提供个遮风挡雨的住处罢了,这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谢瑶卿捏着眉心纠结半天,叹了口气道:“只是他与你...终究是不相配。”
宋寒衣抬头静静看着她,谢瑶卿不知为何,感觉从她平静的眼神中看出一种控诉——你凭啥说我!
“好多人都说,陛下与凤君也不甚相配。”
谢瑶卿没话说,这算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吗?
宋寒衣继续解释:“而且...我并不想与他成亲,或者说,我并不像成亲,陛下您知道的,我每天干的是刀尖上添血的日子,为陛下尽忠,舍生忘死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可若是有了家人,我难免心中记挂。我这种人,最不能有的,就是软肋。”
谢瑶卿叹了一口气,确实有许多事,还需要仪鸾司,还需要宋寒衣去做。
她只得安慰宋寒衣:“等过两年天下太平了,你就不要再呆在仪鸾司了,好好去学一学怎么为政一方,怎么治理州府。”
宋寒衣却坦然的拒绝道:“太难了做不到,况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我现在只想和柳云搭伙把日子过好,每日累了一天后回家能有热饭吃。”
她最后请求谢瑶卿:“陛下您就别管这事了,我若改变主意,以后自然会厚着脸皮来求陛下的,凭陛下与我的情谊,我难道还会不好意思吗?”
谢瑶卿放松下来,笑骂她:“就你放肆。”
最后又嘱咐道:“回去之后把这事和柳云说开,省的他怀着满腔柔情,却还被你蒙在鼓里。”
宋寒衣点头:“我自会同他说清楚的。”
柳云有些忐忑的看着坐在上首的那个女人,从宫中当值回来,宋寒衣就是这样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面无表情的吃饭,面无表情的问小柔的吃穿住行,面无表情的坐下看公务,柳云一边惴惴不安的为她添茶,一边在心底猜测她在宫中听到了什么消息。
柳云想的出神,连茶水溢出瓷杯都没有发觉,直到宋寒衣用粗糙的手掌将他的整个手腕都拢住,他才恍然回神,手一抖,将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在了宋寒衣身上,柳云俯下腰,手忙脚乱的去擦,宋寒衣拦住他,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直到柳云被她平静的眼神看毛了,终于壮着胆子怯生生的问:“大人?大人为什么这样看我?”
宋寒衣暗自斟酌半晌,长久的沉默让柳云心中升起一阵恐惧,在他无法忍受这种恐惧之前,她终于贴心的打破了寂静:“我听别人说...你想把之前的结契果取出来。”
柳云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慌张,片刻后他佯装镇定。
“是,大人上回问我时我就想明白了,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把那东西取出来。”
宋寒衣观察他的眼睛,觉得他没有说谎。
“很危险。”
柳云笑笑:“危险也好过被一个结契果困住,再嫁都不能。”
宋寒衣忽的心意一动,捏紧他的手腕,两条浓黑英气的剑眉皱起,沉声问:“再嫁?你要嫁谁?没见你和哪个女人走得近。”
柳云很想白她一眼,这人是装傻还是真傻,唐国公府里除了她还有几个适龄未娶的女子?何况平日里她们二人逾矩□□放时间多了去了,宋寒衣难道半点心思都没有吗?
柳云眼中噙上脉脉的柔情,似嗔似怨的看着她,只静静的不说话。
片刻后宋寒衣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的咳了几声,柳云偷偷抬眼看她,总觉得她一向镇定自若的脸上竟罕见的飞上一抹薄红。
也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吧。
宋寒衣扭过头去,低声说:“我不知你有这样的心思。”
柳云听着这话,有些赌气的反问:“难道大人没有吗?”
他只是赌气,并不敢奢求,只是没想到宋寒衣却被这个简单的问题问住了,柳云一时也有些怔忪,他喃喃自语:“大人你...”
宋寒衣只得转过头来,认真的看着他说:“我是这样的心思,可我的心思和你的心思,恐怕不一样。”
她看了眼一旁的杌子,示意柳云坐下来听她说。
她继续道:“我是仪鸾司的指挥使,也许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是陛下近臣,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所有对陛下不利的人,陛下遇到的所有危险,我都要做第一个冲上去的人。”
“士为知己者死,陛下待我以诚,我自要肝胆相报,这没什么可说的,可对你却并不公允。”
柳云本在认真听,到此处却忍不住反驳道:“陛下待大人以诚,大人就愿意以死想报,可大人救我于水火,我对大人,就不能以死相报了吗?”
宋寒衣被他噎了一下,皱着眉道:“我一个女人,哪用得着你以死相报?”
柳云不甘心,小声为自己辩解:“又不是真的以死相报,我的意思是为了大人,我做什么都愿意的。”
宋寒衣看着他,问:“即使不能明媒正娶,即使每日都要担惊受怕,即使不知我哪日就会一去不回,即使我也许不喜欢你,只是想和你搭伙过日子,你也愿意吗?”
柳云眨了眨眼睛,疑惑的问:“这些...怎么了呢?”
“这些本就不是我所求的,我只想跟在大人身边,做夫郎也好,做侍君也罢,哪怕仍旧像这样做一个仆从,只要大人愿意让我侍奉,其他的又有什么所谓呢?”
宋寒衣还在纠结:“我公务繁忙又危险...”
柳云大胆的伸手捂住她喋喋不休的嘴:“我之前的日子,不也是和一个公务繁忙又危险的人搭伙过日子吗?大人与曲三娘相比,好歹没有外债,还有优渥的俸禄与恩赏。何况我再之前的日子,每天都是危险又忙碌,大人只要愿意留我侍奉,何必顾虑这些男人家的小事?”
柳云从杌子上像一匹绸缎一样滑下来,跪在她的身前,依旧捂着她的嘴巴,低垂着双眼,将自己脆弱白皙的修长脖颈裸露在空气中,他轻声剖白自己的心意。
“大人,我所求的,只是希望大人能为我,为小柔遮挡一时的风雨罢了。”
一张柔软芬芳的手掌挡在了她的口鼻前,似有似无的浅香让她心乱如麻,片刻后宋寒衣无奈的叹了口气,慢吞吞道:“你既愿意...那就...先搬到我那去过几天日子...试试看?”
柳云仰头,粲然笑道:“好。”
......
谢瑶卿总觉得宋寒衣最近变得很奇怪,奇怪在哪,她又说不上来。
她不喜欢在仪鸾司衙门呆到天黑了,但近日太平无事,她早些回家也是理所应当;她审讯凡人也没有那样凶神恶煞了,但最近抓的不过是些小偷小摸的飞贼,也当不得她的雷霆一怒。
谢瑶卿将大臣的请安折子扔到一边,侧着身子,撑着头,看着从窗棂外照进内侍的彩虹一样的柔光陷入了沉思,到底是哪里不同了呢?
正巧向晚被谢明珠吵闹得头疼,借口来为谢瑶卿送安神汤躲了过来,瞧谢瑶卿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心觉好笑,他见殿中无人,心中便起了一些坏心思,缓行几步行到谢瑶卿身后,用沾了微凉晚风的手指捂住谢瑶卿的眼睛,捏着嗓子,作怪一样用尖细的声音和她猜谜。
“陛下,猜猜我是谁?猜对了才给你点心吃。”
谢瑶卿并不给他捣乱的机会,捉着他的手腕干脆利落的把他拽到了自己身侧,伸手揽住他将他带到了自己腿上,向晚睁圆眼睛瞪她:“陛下...你这是舞弊!”
跟着来的小太监把小厨房炖了一下午的羹汤呈上,谢瑶卿就着向晚的手吃了,一边轻柔的捋着他腰侧柔软又敏感的皮肉一边笑:“出题的时候怎么不聪明点,整个皇宫除了你还有谁敢这样问朕?”
向晚脸一红,调情一样锤着她的肩膀小声抗议:“那陛下也是暴力舞弊!”
谢瑶卿装模作样的和他玩闹了一会,向晚才面红耳赤的问她:“陛下在想什么呢?难得见陛下有解不开的疑惑。”
谢瑶卿便将心中的不解跟他说了,向晚闻言便笑:“这么说来,陛下也可以去问问那些大臣,这半年来陛下与之前又有什么区别。”
谢瑶卿不解:“朕和之前有什么区别?”
向晚看了眼脚下玉石的地板,被小太监们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曾经血流满地的惊悚景象仿佛只是一个幻影,向晚抓住谢瑶卿粗糙有力的手指摩挲着,小声道:“陛下已经许久没哟亲手杀过人了。”
谢瑶卿笑着摇摇头:“朕也不知道为什么,尤其是明珠出生以后,再愚蠢奸邪的人朕看了也只觉得好笑,并不会想亲手了解了她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