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鸢牵着白卿淮的手,轻声道:“过些日子去取礼部的文书,等到了榆城,咱们先邀请些亲朋好友小小的办一场。”
借着栅栏窗子透过的清冷月色,叶鸢瞧出了白卿淮投过来的目光中的讶异,用手轻轻抚了抚白卿淮的手:“大婚之礼是替皇上给朝臣的交代,我们也该给自己些交代不是?”
白卿淮似是受了极大的震撼,喃喃道:“姐姐……”
叶鸢安抚般地拍了拍白卿淮的小臂,心中想着自己是不是给阿岁的安全感太过稀薄了,便是婚书和婚礼这样理所应当的物什都收得诚惶诚恐,却感受到白卿淮突然牵过自己的胳膊,紧紧将自己拥入了怀中。
紧紧是一刹那的怔愣,随即叶鸢便收紧双臂,也抱住了白卿淮。白卿淮已经不再是榆城的那个小少年了,即使叶鸢身量在女孩中已称得上高挑,白卿淮抱过来时仍是弓着背,将头深深地埋在了叶鸢的肩头。天牢幽暗潮湿,唯有一线天光丝丝缕缕温温柔柔地落在脚边,连那些阴寒的冷风都被隔绝了开来。
两个人静静地拥抱了很久,久到叶鸢似乎听见了鸱鸺的叫声,才如梦初醒般轻轻拍了拍白卿淮的背,松开了手臂。白卿淮却仍意犹未尽般不愿松开,直到感受到叶鸢的轻轻推拒,才不舍地放开了叶鸢。
一阵微风刮过,叶鸢才察觉右肩微凉的濡湿感。
阿岁哭了。
叶鸢没有想到只是礼部的文书,却对白卿淮有这般的触动。
她不知白卿淮在乎的不是那本文书,也不是那场以婚礼为名的聚会,是叶鸢愿意挖空心思,即使是在皇帝面前兑换着手中的筹码,也要给予他这份承诺的用心。
便是前朝也未有哪位皇室宗亲,尚未大婚,伴侣就已上了玉牒。
白卿淮未多说什么,叶鸢也知他心中尴尬,也未曾戳破,只是用手牵着他的胳膊,拇指轻轻扫过白卿淮的皮肤,权作安慰。
叶鸢燃了只提灯,二人一路向地牢深处走去。
幽暗的地面被一寸寸照亮,又一寸寸重归于寂。站在关押何甘平的那间牢前,才发觉这与想象中的画面天差地别。
影影绰绰的光沿着天牢的窗斜斜地落下,他们看见那个人坐在干草铺就的地面上,身侧摆放的是看不清材质的软垫,繁复的花纹打量一眼便知这不是天牢中该存在的物件。
那个人的后背靠在墙上,脖子弯折过来,头自然地向侧边垂过去,双唇微张,若隐若现的光线下似乎能看见嘴部随着呼吸粗重地张合,是坐着睡着了。
叶鸢和白卿淮沉默地注视了许久,久到那人的鼾声都开始回荡在天牢中,一声又一声。
许是何甘平在朝堂之上叱咤了太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涛天的权势让他们逐渐忘了这个人已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了。
叶鸢心中说。
何甘平老了。
可随即又觉出几分可笑,那又如何呢,把这京城这殷朝搅得天翻地覆的,不也正是这个垂垂老矣的暮年人吗?”
叶鸢听见白卿淮有些生硬地说:“走吧。”
两个人不知是抱着什么心思转身离去,可没走两步便听见身后有些沙哑的喊声:“是沁殊殿下吗?”
两人蓦然转身,灯笼的光芒照在二人交握的手上,惹得何甘平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几眼。
“我一早就猜到殿下这两日要来看看老臣,本想坐在这迎接殿下,却不想候得久了,睡了过去。”随着叶鸢二人的靠近,何甘平皱起的眉头在灯光下愈发清晰,“年纪大了,眼神越发不济了。这位是……白少将军?”
“是我。”白卿淮沉声应道。
“哈!”何甘平突兀地发出一声尖利的笑声,“原来是这样,竟是这样!你们一早就相识?!”
叶鸢点头笑道:“是啊,何大人也有没想到的事吧。”
“好啊,真好啊。”何甘平语气里像是个提携后辈的老者,可面上却是满目的讽刺,用手指着叶鸢冲白卿淮说道,“她和我儿余升的事满京城皆知,这才多长时间就又和你好上了,你这毛头小子被这水性杨花的女人勾勾手就上钩了,全京城的人戳你脊梁骨你都不介意?”
白卿淮本以为自己到了这天牢,无论何甘平说些什么都不会牵动自己一丝一毫的思绪。可偏偏何甘平非要胡言乱语给叶鸢扣上一顶水性杨花的帽子,激起了他满身的火气:“水性杨花?何甘平你是当旁人是傻子吗?殿下同何余升有几分真情你怕是最清楚不过,何余升为着你的要求去接近一个面都没见过的人,你又到底拿你儿子的婚姻当做什么?”
何甘平眯了眯眼,“也就只有白家能养出你这种只会打仗不长脑子的傻子。我竟从不知余升同你还有几分交情,轮得到你指责我。我儿不争气,文不成武不就,只这婚姻之事有文章可做,只可惜我铺的路叫殿下毁了,成王……”
“都造反逼宫了,”叶鸢平静道,“你给何余升铺的路便是死路一条吗?”
何甘平闻言也不生气,反而拂了拂身上的灰,扶着墙,强装并不狼狈地缓缓站了起来。
“我相府的一应吃穿用度不输宫中,他做了这么多年相府公子,难道不该同我相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那倒也是,”叶鸢竟也没反驳,“左不过过些时日整个相府九族之内都要随你去了,好一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何甘平摆摆手,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成王败寇,既是输了,也没什么好说。倒是殿下来此,怕是有话要问吧?”
叶鸢深深地看了何甘平一眼:“是有问题想问,有件事我思考了许久,还请何相答疑解惑。你本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还要扶叶嘉熙登基?无论如何都是做臣子,难不成叶嘉熙的丞相权势更高些?”
何甘平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甚至神情也有一瞬间变得有些迷惘,但那神色也不过瞬息:“我还以为你会找我问些叶瀚英的事。”
“现如今江山安稳,若不是您怕是会更安稳些,”叶鸢摇头道,“本宫改变不了任何过去,所以,我不关心。”
“你怕了是不是?”何甘平的语气莫名地兴奋起来,“你怕你有那样一个懦弱无为的父皇,你怕东宫之位落到小皇子的手里……”
“我为什么会怕这些事?”叶鸢皱了皱眉,却突然福至心灵,“是我在怕还是你在怕?”
“你什么意思?”何甘平有些厌烦这种谈判失控的感觉。他这一生自拜相后难尝几次挫败的滋味,却次次在遇到叶鸢时体验事与愿违。如今他人生最大的败笔已然酿成,可是他还没能习惯这种挫败。
“是你害怕某日登高跌落,丢了这官位,再不受这万人敬仰,”叶鸢的话语沉稳有力,“还是说,你害怕你那一双儿女不尊你敬你,你的妻妾不再仰慕你依赖你?”
“又或者说,这二者都有呢?”
何甘平面色变了又变,叶鸢本以为眼前之人会恼羞成怒,却没想到何甘平当真沉得住气,最后却没正面答复叶鸢,只长叹道:“公主殿下当真了解,权势是个好东西啊,这泼天的权势捏在我手中,自然殿下所述都该是我的。”
“是吧公主殿下,你回京不也是为着那东宫之位?”何甘平习惯性地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
即便一朝失势,天牢的看守也没能拜高踩低到这位前丞相头上来,若是何甘平能活着离开天牢,叶鸢毫不怀疑这位能迅速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只可惜,他没机会了。
叶鸢把目光从何甘平的指间移开,“是吗?”
“是与不是,殿下心里清楚。”何甘平声音有些粗粝,“权力何曾有足够之时?当年诸王夺嫡,许是先帝昏了头才叫叶瀚英上了位。与其屈居叶瀚英为臣,成日里受着无端猜忌,何不做叶嘉熙的国丈?叶嘉熙行事大胆,灵活变通,耳根子又软,对我女儿也极尽宠爱,一切都名正言顺,你若是我,自然也知扶叶嘉熙的好处。”
叶鸢听懂了。
何甘平在回答她的问题。
何甘平或许是厌恶叶瀚英的踌躇多疑,或许是觉得叶瀚英顽固不化不配为他的君主,可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向上爬惯了,再大的权势也填不足他的胃口,他要把这朝廷的君主捏在手中,所以他选中了叶嘉熙。
若是再揣测得大胆些,做这天下的君主,哪里比得上把这天下的君主踩在脚下呢?
“对你女儿极尽宠爱,是指王妃过门三个月内抬了四个姨娘吗?”叶鸢忍不住出言嘲讽道。
“那又如何?”何甘平不以为意,“府中中馈大权都在王妃手中,王府一应人情往来都由王妃负责,区区几个姨娘又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叶鸢心头一片恶寒。
“将来白少将军可也学着些,”何甘平毫不掩饰话语中的恶意,“来日沁殊殿下入主东宫,怎可只有你一个男人?”
白卿淮神色不变,可叶鸢感受到了他身体的僵硬。
“也是,若是殿下入主东宫,你怕是连名份都不会有,”何甘平像是喃喃自语,“叶瀚英成日里那么珍惜他的皇位,即使殿下入了东宫也只有被他防着的份。”
随即他像是十足地关心白卿淮一般,“白少将军心性隐忍,当真非常人做能及。”
“何相年岁大了,倒是如稚童般单纯了。”叶鸢在心中翻了个白眼,这种幼稚的挑拨,何甘平怕是把自己同阿岁的关系想得太脆弱了些。
“何相向来算无遗策,”一直在旁边默默陪着的白卿淮突然沉声道,“可惜近来似乎也从未算对过。”
“殿下早已自请离京,戍边卫国,”白卿淮满意地看着何甘平的神色逐渐凝固,“太傅大人上书请皇上任命殿下为皇子之师,待皇子开蒙后再行教导。”
“不可能!”何甘平厉声道,“若是叶鸢还握持兵权,叶瀚英只会更加忌惮你们两个!”
“殿下能舍东宫之位,我削减些兵力又有何难?”白卿淮有些痛快地说着,“你爱之如命的那些权势,在我眼中不如殿下的半分关注重要。同样是带兵打仗,我跟着殿下还不是一样地打?”
“不可能,不可能!”何甘平如同受了什么莫大的刺激一般,哧哧地化作只破了洞的拉风箱,突然又笑得癫狂,“你等着看吧,早晚有你后悔的一天。到时候你没了利用价值,我看你还能用什么讨好她!迟早……”
“阿岁是我的人,就不劳何相费心了。”叶鸢有些不耐地打断道,随即加重了语气,“日后本宫与少将军如何恩爱,何相也没机会得见了,不若忏悔些自己犯下的恶,到了下面还能少承些业障。”
“呵,牙尖嘴利。”何甘平已伪装不出一丝冷静,“殿下倒是护犊子。”
“原来何相也有这般粗鄙的时候。”叶鸢淡淡的调侃更显得何甘平此刻的激动像个笑话,“不过你说得对,我确实对自己人回护得紧。”
“所以我不会让何余升给你陪葬。”
何甘平闻言愣了一瞬,随即扑在监牢的栏杆上:“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何相还不明白吗?”叶鸢面无表情。
“畜生!”何甘平咆哮道,“就是生了这个没出息的畜生才让我沦落到这般地步!”
“何余升可扛不住你扣下的这口大锅,”叶鸢有些嫌弃道,“你这个当爹的半分不在意儿子死活,除了交代他勾住我,你难道透给过他半分计划?”
“可惜了,”叶鸢也有些阴阳怪调,“你想要下属敬仰,可盛青云恨毒了你;你想要儿子绝对的服从,可何余升早给自己留了后路。”
“怎么办呢何相?”叶鸢轻声道,“你所求的更高的权势没能拿在手中,可害怕的事却一件不落地发生了。”
叶鸢看着何甘平瞪圆的猩红双眼,又让平地落下了一声惊雷:“还有件事没告诉过你。”
叶鸢凑近了栏杆,直视着何甘平,轻轻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无情地嘲弄着他的失败。
“你以为再也不会从北境回来的人,在榆城遇见了我。”
“你不知道吧,我的医术是白明酌亲传。”
“你放心,在你死之前,阿岁受过的苦,你都将分毫不差地体验到。”
叶鸢牵着白卿淮的手,如同听不见何甘平瘫软在地上的疯狂谩骂般转身离去。
天光已有些擦亮,守在牢外地看守向他们行礼。
“何甘平的扳指价值连城,你这一生的俸禄也凑不出一只来。”看守看见尊贵的沁殊殿下递给自己一个油纸包,“本宫不管之前什么人交代过你,你都需知晓,何甘平这辈子都不可能活着离开这天牢了。”
“待皇上交代的事情都挖出来,你就把这包药兑了水给他灌下去。”
“他连起身的气力都不会有,你可别让本宫在行刑前听见他哪日在牢中殁了。”
“他造下的因,也该自己享用苦果了。”
第89章 少年将军的满腔热忱永远自由。
“明日就要离开京城了。”叶鸢笑着看向白卿淮, 朝着湖面的蓬舟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上次离京前约好同白少将军同游,如今邀请少将军赴约。”
白卿淮身着白衣,外衫上绣着青玉色的纹饰, 头发一丝不苟地簪起, 整个人看上去便是特意打扮过得样子。
少年亦可为悦己者容。
而那欣赏之人喜爱得紧。
白卿淮以为自己很镇定的, 可颧骨之上肌肤的僵硬一直在向自己诉说着内心的不平静。
“荣幸之至。”白卿淮轻轻巧巧地跳上了蓬舟,他知晓自己现在看上去定是一副不值钱的样子,思及此, 莫名撑不住这副温润公子的模样,在船上突然朗声笑了起来。
叶鸢好像知晓白卿淮在笑什么,又似乎并不能真正触及到白卿淮那轻巧婉转的思绪,可情绪感染下也仍是放声笑开了。
她喜爱白卿淮在她面前温柔乖巧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