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瀚英没有说话,只是面色愈发阴沉。在皇位之上坐了这么多年,早已无人敢挑衅他的威严,可如今这一层窗户纸被捅破,就像是自己不被作为储君竞争者的那几年,经历的每一次落差,被扯开了层层的遮羞布。熟悉的自卑感如附骨之疽,好似这些年只是敛藏在了皇位下面,随着何甘平的质问又爬了个满背。
这大殿之上,是二十年前他所惧怕之事——那一年的他,最怕的不过是朝中众臣不忠不服。
何甘平仍在高声讲述:“那一刻我就知道,殷朝完了!一朝之臣本该清浊分明,这平衡之人却视而不见,任由蛮荒文明野蛮生长。”
“这殷朝我还有什么留恋的必要?这灾赈了一次,下次呢!”何甘平厉声喝道,像是突然想起了自己清白的过去。
叶瀚英终于忍无可忍道:“让他闭嘴。”
叶嘉熙面上浮上一抹轻蔑的笑:“怎么了四哥?何相所述,难道不是实情吗?”
白卿淮与那高手缠斗,分身乏术,殿内的侍卫均在打斗之中,白明酌一直坐在叶瀚英下首,看似悠闲,实则手中捏着一粒丸药,只待有任何异动便弹射而出,将皇上护卫得紧密。
白卿淮提起一口真气,使出近十成的力劈砍向敌人。剑风划过敌人,刮带出阵阵血花。可明明只是一口真气,可是下一秒,白卿淮只觉得丹田内空虚,便连提剑都觉得费力。
白卿淮心中募地一沉。几乎是瞬间他便想明白了原委。
这一下午的反复折腾,这不知是何目的的太后的纠缠,全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情况紧急,也容不得白卿淮多想,皇上不容有失,只好欺身而上,期待着对方能够闪避开来。
可现实总是不依着愿望行事的。
那人不闪不避,一尺长的黑刀径直朝着白卿淮砍来,白卿淮仿佛身子骨都灌满了泥水,粘连在一起,明明早有躲避之心,却仿佛没有任何动作。
“噌——”那长刀刀锋已从白卿淮的左侧劈到他的关节下两寸之处,却在电光火石之间被远处砍来似有排山倒海之力的小巧飞刀,从刀刃处击飞了个彻底。
天知道叶鸢好不容易从密道摸到大殿中便瞧见这目眦欲裂的一幕到底是什么心情。她情急之下用足了十成十的力甩出一柄飞刀,却仍是未来得及,到底是让那长刀伤了白卿淮。万幸,那飞刀卸了敌人长刀的力劲,没真的将白卿淮劈了开去。
“你退下去!”叶鸢从殿侧飞奔过来一跃而上,顾不得多看白卿淮一眼,便遥遥抽出软剑对着同白卿淮缠斗许久的那敌人劈去。那人与白卿淮缠斗时已消耗许多,如今早已失了大半的体力,又失了兵刃,没过几招便被叶鸢反扭着双臂,一脚踢跪在地。叶鸢捏着那人的下巴,将一粒丸药送到他的软腭下,未出十个数,那人便已瘫软在地。
“叶鸢?!”何甘平眯着眼睛皱眉看过来,可几息之间又笑了出来,“你们竟沉得住气,这东境大捷之事,竟瞒得这般严实。怎么不昭告天下,让黎民百姓都跟着欢喜一番。”
“不过,你的人如今怕是在城中应战,救这皇城中的百姓吧?”何甘平有些得意,“就算是你救了百姓,明日天一亮,这皇城易了主,那便是皇位之上坐着谁,万民就朝拜谁,你叶鸢又能改变什么?”
“何相倒是自信得很!”叶鸢朗声道,“既是天下百姓敬重天子,那父皇自然是得万民爱戴,这一切自然是改变不了!”
何甘平没想到叶鸢借着自己的话给自己下套,竟是把他也绕了进去,有些不耐:“牙尖嘴利!青云!”
“相爷。”盛青云往前上了一步,“您吩咐。”
“带着你的人,把他们拿了!”何甘平随即转身对着叶嘉熙道,“皇上,德不配位之人,很快就会被拿下。”
叶嘉熙笑得放肆,就像是已经坐上了那把椅子一般,“国丈辛苦,朕静候佳音。”
叶鸢嘴上不饶人,实际已浑身绷得紧。她身后是不知为何脱了力的白卿淮、自己的师傅和一国之君——自己的父皇,这分量重到让她做好了今日走不出这个大殿的准备。己方的人手少,可仍有一战之力,就必要拼死一搏。
盛青云的人被挡在何甘平带来的高手后,一时间还未能看出多少,可当那些高手的阻挡散开,为盛青云让出一条路来,叶鸢才发现,太多了。他的人源源不断的冲进来,己方侍卫且战且退,大内侍卫便是武艺再高强,可左挡一枪又挡一剑,面对这般车轮战术,终究是将盛青云的人放了进来。很快殿内就像是灌满了水的银壶,乌泱乌泱地溢满了盛青云的人,叶鸢舞着软剑,护着身后,时不时插着大内侍卫的间隙补上两剑,心中意动,打着手势暗示身后两人护着叶瀚英从密道逃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叶鸢知晓叶瀚英手中有先皇传下的两名鹰刀死士,至少能够护卫叶瀚英平安离开皇宫,保他无虞。
皇家脸面,说到底也就只是那么回事罢了。皇上的亲弟弟都打到家里来了,不就是皇家的家丑吗?本就没什么脸面可言了,便是皇上遁逃了想必也没什么。
叶鸢手中剑不停,思绪已经变得有些沮丧,做足了守不住皇宫的打算,她瞧着盛青云这个她向来看不透的主事官,本还莫名心存了一丝希冀,却又在敌人充斥了整个大殿时做好了拼死掩护撤退的准备。
可她蓦然听得盛青云高声道:“皇上无端受小人威胁,臣盛青云,今日率军清君侧!尊皇上圣旨,捉拿晋西王叶嘉熙!其同党何甘平一并捉拿待日后发落!”
第83章 这是在我的设想里最好的一生。
何甘平面上的势在必得凝固了。
叶嘉熙高声喝道:“盛青云!你这是什么意思!”
何甘平眯起了眼, 用他一贯笃定,不怒自威的声音和神情,“青云?”
“臣是殷朝的臣子,自当忠君爱民。”盛青云高声道, “何相可知我在你身边八年, 期待这一日已许久了!”
大殿中一片寂静。大内侍卫早已停手, 晋西王带来的反叛军队也在门口凝滞着不知所措。
何甘平双唇微张,努力压着心中震惊之意,堪称冷静地问道:“你一早就在设计我?”
“设计你?”盛青云冷笑道, “也对,何大人贵人事忙,杀个个把人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我不过是个父母双亲死在何大人剿匪路上的孤儿!区区两条人命,怎配向何相讨个公道!”
“哈哈哈哈——”何甘平怒极反笑, “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我一手把你带上今天的位置, 殊不知竟是养了头恶狼在身边!”
“你也配称别人是恶狼?”盛青云这个平日里温润谦和的人如今激动得面红耳赤,“我是恶狼你又是什么?三十一年前古井村后的六安山,你坐镇带兵剿匪,又是哪门子的山匪需要你屠了六安村全村的人!六安除去那两个欺男霸女的恶乡绅,又何曾闹过什么匪患!是两个恶霸成就不起你那高贵的剿匪功绩吗?!你的功绩要用六安村全村无辜百姓的命来填?!我是恶狼, 你岂不是要下地狱的恶鬼!”
何甘平沉默了一瞬,环视四周, 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摇头道:“青云啊,六安剿匪的主将是陈卢。我不过一介监军,如何把这笔烂账算在我头上?”
“呵, 看来这六安剿匪,何相您记得清清楚楚啊。我跟在你身后八年, 便是学不出你这狐狸样子,也总能摸着狐狸尾巴理出个头绪来。你也别拿我当黄口小儿,没有你的默许,陈卢他不过从五品武将,他敢做出这般大事,撒这样的弥天大谎?”盛青云手一挥,他带的人变换着阵型向何甘平等人围拢着,“不过你放心,我入京做官的第二年,那陈卢就已经被大理寺按律处死了。”
说话间,盛青云的眼神变得飘忽,似是回忆起了什么遥远的过去:“可惜啊。可惜你何甘平没这么轻易能安排掉,不然我如何会给你做这么些年的走狗……”
“你也知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何甘平叹道,“你可知你就算此刻解了他叶瀚英的围,你这么多年跟着我做下的事,也够他把你送去大理寺从头到脚的审上一审,你以为将功赎罪便跑得了吗?”
“青云,别听他……”叶瀚英刚刚开口出言反驳,却又被盛青云打断。
“你还要劝我回来给你当狗?”盛青云轻蔑地笑着,叶鸢觉得他的神情中似是天地间再无他在乎的事了,“怎么?我帮你们夺权篡位就能有好下场?不如我劝你醒醒吧,你杀我父母屠我全族,我这一生为官不过是为了要你死!”
盛青云神情中有些不耐,看都没看晋西王一眼,只挥了挥手。大殿中的人一拥而上,将晋西王与何甘平带来的人团团围住。
叶鸢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可前后没出一炷香的时间,结束得干净利落。
大殿的空气闻着血腥,可在一旁的叶鸢知晓,何甘平的人事实上没怎么抵抗,有的甚至早已服毒自尽。
盛青云走上高台,也没有向皇上行礼问安,只是看向皇位一旁的白明酌,点头为礼,问道:“伯爷可有办法叫这二人活着入天牢?”
白明酌迟疑了一瞬,从腰封出拿出了一包油纸包的药粉递给了他。
“多谢。”盛青云接过药粉,转身案首阔步地走向已被押解的二人,甚至没有看叶瀚英一眼。
叶鸢此刻早已为白卿淮包扎妥当,眼前一幕幕看得分明。这场声势浩大的宫变如一场闹剧一般结束,叶鸢知晓,从今往后,朝堂之上再也不会有这位盛大人了。
叶鸢跟着盛青云的人处理了京城的反叛余孽,京城的宵禁后从未这般灯火通明,那些常年置于街市的摊位摆设全都变得破碎散乱。
但叶鸢心中安定。明日的太阳照常升起,不出几日,京城便又是往日里繁华的都城。
佑瀚十五年,晋西王叶嘉熙,丞相何甘平贬为庶人,押入天牢,秋后问斩。
只是盛青云也按照律法秘密入了天牢。
丞相府早已被严加看管,除去叛乱那晚见乱奔逃的下人,整个丞相府已被圈禁。
叶鸢忙了一夜,终是将京城里料理了个干净。想去上值同城主府告个假休息一下,却又想起自己的主事官大人自己主动入了天牢,已经无人需要她通报一声便作罢了。
“主子,您不去看看白少将军吗?”水三帮叶鸢放下了床幔,“听说白少将军伤得重呢。”
叶鸢躺下的动作顿了一瞬,却仍是顺着动作躺平了下去,“有白明酌在呢,没什么事。”
水三瞧着叶鸢面上的不自然,张了张嘴想要出声劝劝,还没开口便听见门外有些吵闹,叶鸢开口道:“你去看看外面怎么了?”
没过一会儿水三便回来通传道:“殿下,是乐安殿下来了。”
叶鸢皱了皱眉,“这外面还乱着,难保没有什么同党狗急跳墙,她此时出宫做什么?”
“乐安殿下说有急事找您。”说话间水三已经去摸叶鸢的外衣,“您要见见她吗?”
叶鸢平躺在床上,沮丧地叹了口气。赶路回京日夜兼程,又经历了漏夜未睡,如今的叶鸢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躺在床上补上这一觉。
“把皇姐请进来吧。”叶鸢幽怨道,“你可怜的主子已经撑不到去会客厅见人了。”
叶鸢披了一件罩衣,坐在房内的小茶几前。叶槿进屋时,叶鸢起身相迎,“沁殊见过皇姐。今日过于疲惫,便在卧房见皇姐了,还请皇姐莫怪。”
“是我今日冒昧前来,如何会怪你呢?”叶槿牵着叶鸢的手坐下,“昨日凶险万分,你该是累坏了吧?”
叶鸢摇摇头,“确实凶险,只是我也没起上什么作用,全是盛大人的功劳。”
叶槿反驳道:“若不是你及时赶到,城中的战事哪里会这般轻易消解?”
叶鸢只是笑着摇摇头,顺手接过水三奉的茶,“皇姐喝茶。今日这般特殊,竟不知有什么要紧事要皇姐登了公主府的门?”
叶槿端茶的手顿了一瞬,随机若无其事地啜饮了一口,又将手中茶水放下,缓缓开口道:“我此次前来,是有事想要求你……”
叶鸢脑海中疯狂思索,虽不知是何事,却仍是指挥道:“水三,把房门关上。”
房门关上,屋内光线有些昏黄,叶槿的神色在叶鸢眼中愈发凝重:“我想求你,救救何余升。”
叶鸢觉得很荒唐。何甘平和叶槿,两个在她心中毫无交集的人,此刻在她心中融汇出一个很荒唐的念头:“皇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叶槿咬了咬嘴唇,“阿鸢,我知道你能做到……”
“皇姐,你可知昨夜都发生了什么?”叶鸢无奈又心焦,“父皇把你们藏在了宫闱深处必然派了人跟在你们身边,你在这个时候来找我给何余升求情,转过头去父皇那边又该如何解释?”
“可我没办法看着他去死啊……”叶槿神情迷茫,“阿鸢,我除了来找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忽然间紧张的情绪惹得叶鸢胸口一阵皱缩:“皇姐,你是不是……你不会是对何余升……”
叶槿听懂了叶鸢的未尽之意,连忙摇头道:“不是的阿鸢,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何余升没有儿女私情的。”
叶鸢看着叶槿真诚的双眼,松了口气,“皇姐你真的吓死我了,你若是说有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叶槿摇头道:“那日花月宴,何余升同你见礼,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我同他根本是不相熟的,直到后来宫宴,那日我饮了些果酒,去花园透透气,”叶槿惨然一笑,“许是借着酒劲,话语里就有些出格了。”
叶鸢瞪圆了眼睛,“出格的意思是?”
“我当时不甚清醒,见了何余升,想起的是那日花月宴你同他讲话时的神情,莫名对着他絮絮叨叨讲了许多不开心的事。”
“阿鸢,”叶槿轻敛双眉,“那天我心中好畅快。”
“我只管一股脑地讲下去,他没有打断我也没有嘲笑我。再后来,他也讲给我听。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明明有了旁人艳羡不来的身份仍不满足。可一颦一笑早已是旁人划下的规矩,半分也出格不得,何尝不是枷锁。他人很温柔,即使说到他父亲时心存怨怪之意,说话间仍是平和温润的。那些他父亲做的事,他没有参与,又怎么能算在他头上?”
叶鸢看着面前这个从小就替自己禁锢在宫中的姐姐。
她很柔弱,若是同自己交手,只怕吃不住半招。可是她遭受的苦又是不同的。高贵的身份意味着苛刻的规矩,一举一动都有无数的眼睛看着,千万人之上却如履薄冰的父亲,以及与父母不相像的面容。
叶槿她并非亲生啊。
叶鸢轻声问:“若不做公主,皇姐可有想过做些什么?”
叶槿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我还真的想过。我不算聪明,在宫中养得又娇气,唯有一点,我在宫中见识得多。我那时候在想,若是不做公主了,我就去街市里做个卖簪花的娘子,我卖的簪花定是比旁人卖的漂亮许多。”
叶鸢点点头,突然话锋一转,“何余升你不必担心,他早就为自己找好了出路。平叛一事,有些许准备还是他帮助完成的。我早就隐晦地同父皇提过,虽说不能保住丞相府的荣华,可是改名换姓过上一生还是能做到的。”
叶槿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彩:“你说真的?”
叶鸢笑道:“当然。”
叶槿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头脑,当即就站起身来,“那就好,那就好。我没什么旁的事,你先歇息吧,我这就回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