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泰州知府邵常倒是用处不大,近日里泰州那边传来消息,邵常那平日里对他逛花楼养外室素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夫人, 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捉奸之事直接闹到了府衙上来, 可谓是丢尽了脸面。前几日叶鸢已经让水三去居安楼递了消息,想必用不了几日,白明酌便能安排言官, 上书弹劾邵常。
待弹劾了邵常,也就到了认亲的日子吧。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叶鸢深吸一口气, 一声长叹还没能呼出,便听门外传来敲门声,一口气不上不下地端在了那里。
“叶将军可在?”
叶鸢闻声无奈地闭了闭眼。自己素日里与盛青云没有什么往来,几次接触下来自己也没能摸清这人底细,与之相谈就同打太极也没什么两样。这时候自己成了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盛青云找上门来能有什么好事啊。
叶鸢稳了稳心情,拉开门,“盛大人今日怎么有空到机要处来寻我?”
盛青云面上带着他一贯和煦的笑容,“许久未见叶将军了,如今年关将至,不出半月,叶将军与盛某都该忙碌起来了,到那时再想同叶将军叙话便更找不见机会了。”
又来了。叶鸢心中痛苦,每次同盛青云说话都是一种折磨。这人总是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同你寒暄着,无论聊些什么都让人分辨不出他到底是有什么目的。叶鸢心中腹诽,面上仍是客气地引着盛青云落了座,“盛大人这般贴心,倒是在下思虑不周了。”
盛青云拿起叶鸢刚斟好的茶,杯盖轻轻刮了刮杯沿,“叶将军这是说的哪的话?”说话间,盛青云双唇轻轻贴在杯沿抿了口茶,“更何况叶将军今年初到京城上任,从未见过往年城主府的兵荒马乱之象。”
叶鸢瞧着盛青云唇边的笑意,也笑着应答着,“兵荒马乱之象?竟有这般夸张。”
“当真有这般夸张。”盛青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往年沈将军到这时候常常念叨着:‘年终岁尾这些杂事,比上战场杀敌都要磨人许多。’”
“那我可要做好准备。”叶鸢微微颔首,若有所思道,“只怕盛大人您这位主事官,届时可比在下忙上许多啊。”
“哈哈哈,”盛青云爽朗一笑,“话是如此,不过往年都是这般光景,我也早就习惯了不是?”盛青云放下手中端了许久的茶杯,手扶着茶几,正色道:“若是叶将军是在往年上任,怕也是没有今年这般麻烦的。”
叶鸢闻言眉心压了压,“您此话怎讲?”
盛青云瞧着叶鸢神色,笑容又重新浮现,扶着茶几的右手手腕微微抬起,无名指关节在茶几上敲出两声闷响:“叶将军别紧张,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是指禁军处与我们城主府机要处向来是配合着守护京城,但是今年你与禁军处的白统领都是第一年在京中上任,事务上不熟悉,配合不得当也是可能发生的。”
“白统领”三个字骤然入耳,这许久未提到也未见过的人带得叶鸢胸腔内一阵皱缩。
叶鸢点着头,虚心道着:“确实是这样。”思绪却已有些飘远。有三个月未见了吧。阿岁一连走了三个月,连信都未曾寄过来一封。叶鸢心中对于他最后的记忆,还是在他与贺子石喝酒后的第二天清晨。那日自己清醒时,天色刚刚见亮,只需转过头微微附身,便能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矮榻上阿岁的侧脸。
“盛某听闻,”盛青云的话打断了叶鸢的回忆,“白统领奉了皇命回了南境,如今禁军处若是出了什么问题,没有真正能够主事的人。若是到了年下白统领仍未归京,那这城防重任可就压在叶将军你一人的肩上了。”
叶鸢有些讶异。盛青云这番话可谓是在提点她这个没有经验的后辈,虽不知盛青云这般好心的缘由,叶鸢心中仍是领了这个情,“叶鸢明白。这些日子我就派人与禁军处沟通,无论禁军处那边是何光景,都会尽可能提前布置的。”
盛青云微微笑着,又端起了那碗茶,“叶将军行事自然妥当,只是今日既已登门,盛某也就忍不住多嘴这一句。”说罢便又抿了口茶水。
叶鸢忙回应道:“您这又是哪里的话,在下初入京城,本就对这京中情形不够了解,还要多谢盛大人提点才是。”叶鸢瞧着盛青云杯中见底,又提起手边茶壶斟满一杯。
盛青云摆了摆手,示意叶鸢不必放在心上,又微微低头谢过叶鸢的茶水,脸上笑容变得耐人寻味了些:“说了这许多公事,还未关心一下叶将军。”盛青云神神秘秘地,连声音都压低了些许,“盛某可是听说,叶将军似是好事将近了?”
叶鸢心中叹息,脸上挂上了几分真情实感的无奈,“盛大人啊……您怎么也随意听信那些坊间传闻?”
盛青云笑得爽朗:“人总有好奇之心的嘛,更何况身为同一官署的同僚,盛某关心关心叶将军也是有的。”盛青云见叶鸢嘴角撇了撇,笑得更开心了,“叶将军既然害羞,那盛某便不问也罢,不过叶将军可得记得,若是有什么好事,可是要叫上盛某前去捧场,讨一杯喜酒喝喝。”
叶鸢见状也不好说什么,略一思忖,也微微一笑,“在下过段日子,倒是确有好事。”只是这好事与好事之间,怕也不是同一桩。
盛青云挑挑眉,似是惊讶叶鸢这般爽快,“那盛某便提前道声恭喜咯。”
叶鸢拱手道:“叶鸢提前谢过盛大人。”
“之前在居安楼时,盛某倒也瞧出些苗头来。”盛青云摩挲着茶杯,“不过确实也没想到叶将军的好事来得这般快。盛某与何公子多相处了那么几年,何公子一直是那么个不争不抢,温文尔雅的性子,平日里何大人吩咐的差事也都办得干脆利落。”盛青云说完抬眼像是上下打量着叶鸢,笑着继续道:“何公子向来沉默寡言,没什么多余的心思,也不似旁的公子那般成日里游街窜巷,想来配上叶将军风风火火的利索性子,也是般配。”
叶鸢闻言有些怔愣。盛青云突然同自己讲了何余升许多,一时之间她还真没想明白盛青云是何用意。盛青云似乎也没想要叶鸢做出回应,“与叶将军叙话许久,瞧着时候也不早了,盛某在主事厅还有些公务要忙,就先告辞了。”
叶鸢面前摊着京城布防的舆图,手里拨弄着长|枪的枪穗。从盛青云离开机要处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叶鸢一直在琢磨着盛青云最后说的那番话。
这话起初听起来像是在夸何余升与自己相配,可盛青云走后自己越想越是不对。哪个姑娘家嫁给大家公子会是希望他不争不抢,不问前程,只是一心遵从父命呢?顺着这般想下去,盛青云的话,倒不像是在夸何余升与自己合适,更像是在提醒自己,这桩婚事,并没有看上去的那般光鲜。
叶鸢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了。盛青云的立场对她来说一直是一个谜。若不是之前云格琼查到盛青云曾经或许见到过自己与白明酌在乡野间行医问药,也许自己还不会对盛青云这般在意。何甘平如今对自己极尽拉拢,甚至不惜用大公子何余升的婚事,将自己绑在同一条船上,便可知盛青云从未对何甘平质疑过叶鸢的立场。但这些都无法作为盛青云与何甘平并非站在同一立场的佐证。
若是盛青云并未心存提点之意,那他今日到机要处走这一遭,既提醒自己年关将至,机要处一切均需小心行事,又提到了自己的婚事,又能是为了什么呢?叶鸢长叹了口气。想不通,便先不想了。若盛青云这般得何甘平信任的人,当真与何甘平不是一条心,对自己,对风雨飘摇的大殷,总归是一件好事。
只是心中放下一件事,另一件事便无法克制地涌上心头。直至叶鸢已经坐在了家中,仍然有些心神不宁。那个许久都没听到过的名字,今日从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口中听到,心里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
会因为他没有给自己寄出任何一封信而生气,会因为未曾知晓他如今是否平安而忧,会因为提到他而想起那难得的一夜温存而恍惚。
只是那些道不尽的思绪,混杂在白卿淮一别三月却没有留给自己任何消息的愤懑与委屈里,让叶鸢哪怕在心底都不愿承认,自己是那样想他。
第57章 阿岁回来了啊。
入夜, 叶鸢躲着城中守卫,溜进了将军府。
一路上叶鸢嘲笑自己,似乎自己这负责城防的将军,违反宵禁变得越来越频繁。白日里居安楼递来了消息, 宫中送来了画师所作的归朝礼当日叶鸢的礼服样子, 不方便送入叶鸢的宅子, 只好让白明酌代她挑选。
“师父。”叶鸢许久未见白明酌,如今见到了,才觉出几分思念来。
那中年男人依然是那般丰神俊朗的样子, 在月光下噙着笑:“坐。”
白明酌拿了一沓画作来,一一摊开放在两人面前的矮几上,“这是皇贵妃亲自为你挑选的样子,都是宫中最好的画师, 按照贵妃提出的建议, 亲自绘制而成, 还有一些配套的头面,你可以慢慢挑选自己喜欢的。
叶鸢平日里极少穿这样繁复的裙装,只不过女孩子没有不爱美的,即使心里觉得这些衣服穿在身上极为繁琐,也不免被这鲜艳的花样子所吸引。
白明酌瞧着叶鸢认真欣赏眼前的花样子, 面上不由得浮出一个慈祥的笑容。
“我刚刚从宫中接走你的时候,你就这么点大。”白明酌手上比划了一个小臂长的大小, “那时候皇贵妃哭得伤心,皇上心中也犹豫,不舍得让我带走你。只是那时候时局动荡, 我们谁也无法料到第二天京城的局势会变成什么样子。所做的最坏的打算,便是如果我们都不在了, 你还能平平安安自在地活一辈子。”
叶鸢手上摩挲着衣裳样子,仔细地听着白明酌的话。
“正巧那时候,”白明酌想到这有些唏嘘,“你师叔在战场上捡到了小乐安。那时候大家便想着,将这孩子留在四皇子府上。若是这孩子运气够好,便能够平平安安的作为皇室宗女活着长大,若是运气不好,也总比无人照拂,孤零零地死在战场上好上百倍。”
“想来乐安的运气是极好的,我们的运气也是。”
“后来皇上登基,各方势力动荡,晋西王虎视眈眈。皇贵妃的母家,也就是你的外祖家,没落已久。皇后是太傅嫡女,素来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是以,皇贵妃的日子倒也好过。”
“平日里大臣们在朝中催皇上早立太子,以正国本。可皇上一直以来只有你这么个亲生女儿,哪怕他有心想将乐安立为太女——你也知晓,乐安的相貌与皇上没有丝毫相像之处,若是立了乐安,哪怕朝臣还没起什么风波,怕是后宫中,贵妃便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晋西王蠢蠢欲动。若是无人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那他作为皇上的宗弟,便仍有机会。”
叶鸢笑了笑,“师父五年前告知我身世,不就正是要我回到宫中打消了他的念头。若是父皇一直无所出,我便要接下太女的责任。”叶鸢浅笑中带着些许认真,“我都知晓的。”
“是啊,虽说你从小未在皇宫中长大,可该学习的东西,无论是作为皇子还是皇女,都未曾落下过。”白明酌伸手拿起一张服饰样子,瞧着上面华贵的少女衣着,感慨道,“如今你也已经长大了,虽说未能在宫中生活,在父母膝头尽孝,可也算是平安顺遂。当年我应下的责任,如今也算是了了。”
“师父做得很好。”叶鸢俏皮的笑了笑,对着白明酌眨了眨眼,“如今我有自己的酒楼,武艺傍身,有军功,有官职,身为女儿身,师父将我养得不能再好了。”
“我们阿鸢惯会说一些好听的来哄我。” 白明酌面上多出了几分欣慰,“只是这些年的确是苦了我们小阿鸢,未曾享受过宫中的荣华富贵,还要陪我这时不时消失的人苦守在孤山中。”
“哪里就苦了呢?”叶鸢摇了摇头,“虽说山中条件比不上宫中,可我的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恐怕相较宫中的公主也差不上许多。”
“虽说师父事务繁忙,可从小到大,山中有嬷嬷陪伴我,暗卫们也向来不少,我从那些死士哥哥姐姐们身上也学了不少东西,这些经历是自小长在宫中所不可能拥有的。”
“我已经非常满足了。我有着皇女不该有的自由,有师父,朋友,这便已经是我能想到的生活中最好的样子。”
白明酌笑得欣慰,“我们阿鸢真的很优秀。我也知道你一直以来承受的压力,小的时候羡慕山下的孩子们有爹有娘,长大了骤然得知自己的身份,要把一些从来没有想过的东西扛在自己身上,这五年,从创建居安楼,上战场,再到回京城,阿鸢过得也很辛苦。”
“我已经是站在你们给我铺好的路上前行,哪里算得上有多辛苦呢?”除了刚知道身世的时候的挣扎,叶鸢从未觉得苦过。
虽然这一路很累,但是不苦。自己在做的事,带兵打仗,守护百姓,保卫京城,这些事未必不是自己热爱的,似乎出于本心自己也愿意为天下百姓付出些什么。
至于肩头的责任,即便自己不是皇女,也有其他的命运等待着自己。若是托生在普通人家,或许会平安长大,再一辈子偏安一隅,身不由己,过着相夫教子的一生。
自己正是因为皇女的身份,有人守护,才能有着快意江湖的少年时代。每个人生来就有不同的责任,走自己的路算不算苦?
“阿鸢活得比我通透。”白明酌摇了摇头轻轻叹息,摆正了神色道,“只是阿鸢,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叶鸢瞧着白明酌的神情严肃,不免有些紧张。
“皇后前日诞下一子。”
叶鸢睁圆了眼睛,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皇上在位这么多年,别说皇子,连皇女都没能再有一位。皇后有孕这么大的事,她竟一点风声都未曾听到过。
“皇宫里将这件事隐瞒得极好,就连我也是前日皇后生产,才被叫去皇宫内待命,以防万一。至于皇后孕期内,一应安胎事宜,我一概不知。”
叶鸢沉默了半晌,“白家与皇贵妃的母家关系密切,出于避嫌和安全考虑,皇后应当有自己的人选。“
白明酌有些担忧地看着叶鸢,“阿鸢,这些年你付出的努力,师父都看在眼里。如果你想要那个位置,师父愿意陪你争,帮你争。”
“我们付出了这么多,是为了大殷,为了殷朝的黎民百姓,不是为了让你把路蹚平,最后再把所有的一切都拱手让给别人。“
叶鸢淡淡地笑了笑,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眼神有些飘忽,“我有点乱,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白明酌点点头,“我明白,你做什么选择我都支持你。”
“皇上那边的意思是,在百官家宴上宣布认回公主这件事,同时公布皇子降生。等过完了年,就为你举办归朝礼。”
叶鸢点点头,“一切都听从宫里的安排便是。”
白明酌有些担忧地看着叶鸢,“你还好吗?”
叶鸢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好像心中突然就少了什么东西,有点……空落落的。”
“似乎是我肩膀上的责任变轻了,可是仔细想想,我还是有很多事情要去做,仍是要努力扳倒何甘平,晋西王依然要防,京城布防的一应事物依然要去办。”
“就好像要走的路终究还是要走下去,只是最终的归途似乎变得飘忽不定,突然就失去了目标。”
白明酌没说话,只是敛起面前的衣裳样子递给叶鸢,起身拍了拍她。
“没关系的,”叶鸢温声道,“我只是要好好想想。”
叶鸢只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直到回了宅子里,整个人也有些心不在焉的。水三问叶鸢选了什么衣裳样子,选了什么样式的头面,叶鸢都有些晃了心神。明明是刚刚才用心挑过的服饰,只是转身回了家就变得记忆模糊。第二日上职也有些心神不宁,平日里一个时辰能做好的事,如今多费些心神也要两三个时辰。
晚饭前术七偷偷怼了怼水三:“主子这是怎么了?”
水三摇摇头:“打从将军府回来就变成这样了,瞧着主子似是特别累的模样。不会是跟伯爷打起来了吧?”
术七“嗤”了一声,“怎么可能,你当伯爷和主子是你啊,切磋起来没轻没重的。不会是归朝礼出了什么纰漏吧?”
水三接茬,“那也是……”
“我没事。”叶鸢走过来适时打断了两个人的猜测,“就是有点累了。”
术七与水三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叶鸢坐下拍了拍桌子,“吃饭。”水三和术七见状也只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继续插科打诨,活跃着家中气氛。只是这饭食尚未用完,三个人竟突然同时停下了手中的筷子,互相对视着。叶鸢点了点头,术七便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有人闯进了院子。
叶鸢跟在后面,想不出会有什么人竟敢夜探自己的宅院。刚走到门边便听到术七诧异的声音,“白少将军?”
叶鸢顺着术七让开的路走了出去。
只见那个许久未见的人,站立在自家的院子里,乘着夜色静静地看着她。即使只是简单的对视,也让她不禁心中一颤。
最近两日扰乱心神的事情繁多复杂,反而没有时间与精力去想这个思念已久的人。如今白卿淮突然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心中复杂的情绪翻涌,却生不出什么额外的思绪来。脑海中空空如也,不知道是该欣慰自己再也不用担心他的安危,还是应该为他平安归来而高兴。
落在心中,只剩下简简单单的一句,阿岁回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