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位?”凤霈很疑惑,“禅位给谁?这不明摆着想逼着官家和靺鞨撕破脸?哪个在位的皇帝会好好地禅位?”
这道理他倒是明白的。
高云桐默然了片刻后说:“旗号大约是官家任用郭承恩、欺瞒靺鞨等,惹恼了靺鞨君主。要求禅位给……给太子。”
凤霈色变,好半晌说:“怪不得这一阵曹铮对我极其敷衍,但我想出郊外放灯祈福他却推三阻四不同意。”
又怒又急,一掌拍在案桌上:“靺鞨人太歹毒,这是把我和太子架在炭火上!”
气又有什么用呢?
高云桐说:“小人必欲见大王,就是想请大王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说动曹节度使,哪怕先增援忻州,好歹不要让靺鞨觉得我们孱弱可欺。靺鞨孤军深入,其实骨子里肯定也是惶惶的,我们但凡能打一场胜仗,也就有了和靺鞨会谈的资本。我们有了资本,冀王也就会投鼠忌器,不会过于为难四郡主。”
凤霈虽然无能,但对子女感情颇深,想到儿子如今大概率在汴京的日子极其不好过,女儿在温凌军中日子肯定也是极其煎熬,他忧心如焚。
所以几乎没有多想,便说:“好!我去找曹铮说!他要是不肯发兵救忻州,就是国家的罪人!”
起身就匆匆走了,也顾不上刚刚对何娉娉的一番威胁。
何娉娉从窗帘后看着他的背影,一阵阵冷笑。
高云桐说:“你必是笑这劝说成功的机会不大,但我如今也就只有这一条路了。期望着晋王能肯拿出一点郡王的狠劲与威严来,毕竟不支援忻州,与开门揖盗也差不离,曹节度使和关宣抚使还都得考量未来朝中的清议。”
何娉娉扭头说:“我倒不是笑他,我是笑你也是个蠢货。”
“我?”
何娉娉说:“晋王找曹铮,别的本事没有,无非是一场闹。他是如何知晓这些消息的,都不需怎么追溯,自然就能追溯到你头上来。”
她淡然地一挥衣袖:“好的,清越坊准备封楼吧,你呢,准备给节度使好好‘教训’一通吧。”
何娉娉自晓得太子要失势,就不得不重操旧计,卖艺换钱防身。而高云桐的这番举动,是以流犯之身做下的泄露军机的大过失,在她看来当然是犯蠢。
曹铮要是狠一点,杀了高云桐都不为过当;即便是爱才,留他一条命,他在并州大概也永世不能翻身了。
但高云桐笑笑说:“没什么好怕的,我又不是第一次犯这样的‘蠢’过失。虽千万人吾往矣,只要能有一分作用,即便与草木枯荣同命,也不会与草木同朽。”
何娉娉重新审视他一番,还是摇摇头说:“蠢,就是蠢。天下抱着这样迂念头的人真是少见。”
高云桐回节度使府应卯时天已经黑透了。他那些兄弟们笑嘻嘻问他:“吃饭了没?”
高云桐笑着摇摇头:“没吃呢,给我留了啥?”
大家笑道:“看看,估摸着又在给当红姐儿们填词了,废寝忘食啊!给你留了炖肉和时蔬,还热着呢,赶紧吃吧。”
高云桐很有胃口,而且自我譬解:今日这一顿谁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最后一顿?今日还有饱饭吃,怎能不珍惜?
果然,刚刚吃完,里面就跑出来一个人,大声问:“高嘉树回来没?节度使速传问话!”
兄弟们笑道:“看看,节度使一刻都少不了嘉树哈!”
高云桐搁下筷子问:“刚刚晋王是不是来拜访?而且推都推不掉?”
兄弟们奇道:“你怎么知道?以往晋王过来,节度使敷衍两句‘忙着’,晋王也很知趣,放下一些佳肴点心或者是几篇诗文、书函,笑着说声‘某便是王徽之乘兴而来,兴尽而反’就走了。今日却发了大火似的,不依不饶,说节度使不见他,他就亲自上京问问:地方官有没有这样侍奉一郡之王的道理。吵得门子都头疼,曹将军最后也不得不低声下气地亲自迎接去了。”
高云桐笑道:“一会儿如果节度使吩咐你们杀我,也没啥说的,刀磨快一点;若是吩咐打我,稍微融融情吧。”
“怎么了?”众人惊诧。
高云桐不说话,掸掸衣襟,甩甩宽袖:“没什么,静候佳音吧。”翩然而去。
大家面面相觑,然而过了一会儿,真的听见里面咆哮,在喊亲兵取荆杖来行刑。
不敢怠慢,赶紧选了轻细一些的荆杖,到得里头,果然看见节度使曹铮穿着在家的宽松常服,却是对直挺挺跪地的高云桐暴跳如雷:“……你惹出来的好事,你自己承担吧!”
见他的亲兵来了,曹铮口沫四溅地厉声吩咐:“给我打他!狠狠打!当时欠下的四十决杖,今日可以补回了!”
他的亲兵看他暴怒,也不敢多问,提着荆杖近前。
高云桐抬手道:“慢!”
叉手道:“节度使,小人今日穿的是儒生衣冠,请求宽解。”说完,只看曹铮没有反对,就自己解开了袍子,叠作一方,认真摆在青砖地的干净处,又脱下儒巾,端正摆在袍服上。然后端正跪坐在地:“小人准备好了。”
曹铮瞪着他,而后喝道:“摁下去打!”
几个亲兵来摁高云桐的肩头。
高云桐肩膀一挣,说:“流犯决杖,乃是杖脊。”
和他要好的那个行刑亲兵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傻啊……屁股肉多打不伤,杖臀不好?”
估计他是要面子,觉得读书人被杖臀丢人,又低声说:“脸面几个钱一斤?别倔了。”
高云桐并不理他们,就是不肯乖乖俯身。
曹铮怒道:“你们愣着干什么?狠狠打!看看他这脊梁有多硬!”
亲兵不敢再违逆,叹了口气,站在他后方,抡起拇指粗的荆杖就是一杖抽下去。
高云桐往前一扑,旋即伸手撑住了身体,牙关紧咬,一声都不吱。又挨了两杖,脸上都是细密的汗水,被檐下的羊角灯照着,像是额角鼻尖闪着一层金粉。
很快他背上就是横七竖八的血痕。杖了十下,行刑的都有些于心不忍,假装手酸,拄杖在地上稍停了一会儿。
没有了杖击的巨大声响,大家就听见了高云桐忍痛的喘息声。越发觉得他可真是叫人怜悯。
曹铮板着脸,说:“你先进来,趁没晕厥,我有话问你,问完,再出来打完。”
两旁的人赶紧扶起高云桐,低声在他耳边说:“别和节度使犯倔了。这样好的机会,进去说两句软话,认个错,节度使睁只眼闭只眼,这顿打就算打完了。”
高云桐起身,对他们的好意笑笑:“多谢提醒,我晓得了。”
一瘸一拐地进了曹铮的花厅。旋即,外面的人看见曹铮亲自把花厅的窗户全部关上,关得“啪啪”作响,显见得还在生气。不过,里面的人在说什么,外头是什么都听不见了。
“服气了没有?”曹铮虎着脸问。
高云桐嘴上不犟:“服气了。谢节度使教训。”
“没杀你,都是轻的!”曹铮恨恨道,“如今怎么个局面你应该清楚三分吧?撺掇了晋王来和我闹?!”
“不然,节度使不肯出兵。”
曹铮一步踏上去,给他兜肚子一拳。武将出手,才受了杖刑的高云桐支持不住,踉跄两步,差点跌倒在地。
曹铮压低声音怒喝:“你放肆!你是要挟我来了?信不信我立刻叫人把你杖死在当庭!”
高云桐嘴上依然不犟:“小人相信。但小人也知道,节度使从祖辈起就是为朝廷立过功勋的忠烈。节度使晓得朝中积弊,因此此刻也不能不保存自己、保存实力,小人都懂!但我朝立国不易,好容易在四疆虎视中到了今天,此刻生死攸关,国门一开,铁骑自然践踏进来,到时候再无回旋的余地。”
他很认真地抬头看着曹铮:“您也看出来了,靺鞨在离间,朝中在内斗,此刻是朝臣站队的分际之时,没有谁会不担忧。但是,若是国将不国,这站完的队伍,还有意义么?!”
曹铮看着他眼中的泪光,心如刀锯。
好久,他才突然从胸臆里发出一声楚痛的长叹:“我知道,你说得对……可是……”
做官的人,首要的是政治嗅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大概也只有高云桐这样的人硬铮铮的,是条真汉子,却注定命运多舛,不能善终。
曹铮怜他,却也知道他想着要保住这个小书生,这小书生并未领情,不仅不领情,也许日后反而因今日被他保下而抱憾终身。
他想了半天,终于说:“不许并州出兵,是官家的吩咐。并州地大城坚,靺鞨孤军深入想要困死我们并不容易,晋地山河表里,官家也不怕靺鞨人立时就能攻占。所以,官家最担忧的反而是晋王借子夺权,又仗着女儿和亲,与靺鞨人沆瀣一气。所以我这里的首要任务就是把晋王送到别邑软禁密旨里严厉吩咐了,其他都是小事,唯有晋王来去是大事,决不能出半点差池。”
他对高云桐苦笑着反问:“嘉树,你是个聪明人,你说我该怎么做?怎么做才是无虞的?”
对以“当官”为事业的人来说,“无虞”就是一切以主子的心思为命令。
官家的算计,某种角度来说也不算错。
官家攘外必先安内,宁可晋地打仗打得民不聊生,也不能让晋王借机夺权。对这个弟弟,确实是很难处置放在京城,怕他和儿子勾结;放在并州,又怕他和女婿勾结;放在别邑,又违了先帝的分封。
如今倒好,借了靺鞨要求禅位的由头,先废太子,再软禁弟弟,晋王的威胁就算彻底剪除了。
高云桐想了好一会儿,说:“这不遵圣谕的罪名,我来担着可行?”
“你?你有什么办法?”
“我有一些黄金。”
第99章
凤栖这几日渐渐能够起身走动,但连出营帐的门,都会被门口温凌的亲兵拿刀拦住,用生硬的汉语说:“不许出去。”
凤栖说:“我闷得慌,就在门边呼吸两口新鲜空气。”
那亲兵仿佛听不懂似的,生硬地重复:“不许出去!”还把刀锋闪了闪。
没法子,只能继续回屋子里缩着。很难受,坐又坐不了,躺又躺不下,俯伏久了胸闷,站久了腿疼,还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干巴巴地望着营帐的竹编骨架,再望着地上铺的毡毯,几乎连毡毯上有几种花纹都数得一清二楚了。
甚至有点羡慕溶月:忙归忙,累归累,天天借着打水、送饭,可以在外面逛逛。
她像一只笼中鸟。
温凌要攻城,应该也是很忙。白天基本不会回这座休息用的帐帷,晚上会回来,和她一起吃一顿晚饭,吃得唏哩呼噜的。
晚餐有肉,但是不很多。米饭和麦饭里渐渐掺了黑豆。有时候会有些早春的野菜煮成汤羹。凤栖娇惯,吃得也少,肉不吃肥的,野菜只吃荠菜、马兰之类比较美味的,掺着黑豆的饭更是见了就皱眉。
“快吃吧。”温凌说。
凤栖噘着嘴嘟囔着:“这黑豆不是用来喂马的吗?”
温凌吃完自己面前那份,看看她才吃了一小半,皱着眉说:“有能吃的就不错了。娇气什么呀!就这黑豆还不知能吃几天呢!”
凤栖就勉强再吃两口,但紧跟着又是用筷子挑拣着碗里的黑豆,就是不往嘴里送。最后嘟囔一句:“真的吃不下了。”
温凌往往会在这时候伸头探探她的额角,叹口气说:“你还有点低烧,所以没胃口,军医的药还得再吃。”
看她吧嗒吧嗒掉眼泪,语气就更柔和抱愧:“吃不下就别吃了吧。”伸手接过她的剩饭吃了。
平素刚硬冷酷的人难得这样的温柔,一般女子大约气早消了。
晚上还软逼着她喝药:“天气渐渐转暖,伤处容易感染,不喝药可不成。你看军中兵士犯过挨过军棍,若是皮开肉绽,必然浇烈酒,用盐水擦洗后再服药,比挨打还疼。你若不好好喝药,我也拿烈酒和盐水给你擦伤口。”
那靺鞨的草药极苦。凤栖通常喝一碗会吐半碗,吐得眼冒泪花,满口苦涩。
唯一能压苦味的,只有专供冀王的一小罐野山蜂蜜,不知道要喝多少顿药,蜂蜜也得省着吃。凤栖哭着鼻子,想念着高云桐给她吃的一块韵姜糖,想得更是伤怀。
溶月也含着眼泪,扶着她到榻上,哄劝好一会儿。
然后温凌脱了外头大衣裳进来,对溶月说:“你出去吧。”
溶月不敢阻挡,默默然为凤栖掖好肩头的被子,默默然出去了,她在外间打地铺,防着里面夜晚叫伺候。
原以为男人夜里必发兽性,她少不得打水伺候洗浴这类事,但事实上温凌居然极克制。晚上会听见他低声私语一阵,然后营帐里就静默了。唯有他疲劳的轻鼾和火盆里炭火的“哔啵”声响至彻夜。
凤栖自打到他营帐中,是做好了被他强辱的心理准备的,而且她非处子之身,只怕会另有一番折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