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桐很认真地听她分析,时不时点头,但最后问:“可是,晚炊之刻温凌若是并不只关注东城,而是在四下巡逻呢?西城老弱残兵可以不怕,但万一他带精锐的亲卫环城视察,那可真是给他拿个正着了。”
凤栖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说:“我有我的法子,不过,要待我完全想明白了每一个细节,再告诉你。”
高云桐便没有多问,沉沉地点了点头:“行,我会备好快马、札甲、弓箭和长.枪。虽然长.枪还用得不娴熟,不过一寸长一寸强,唬人的架势还是会摆的。”
“会备蜜炼乌头丸吗?”
这话问得有些不吉利,好像在问人家会不会失利而不得不自尽一样。
但高云桐对她的话却并未有忌讳似的,露齿笑道:“自然要备着,如果扛不过去,早点求个利索,强过被温凌割鸡似的虐杀想想马靖先,我也打寒颤呢。”
凤栖终于说:“那,能不能也给我一丸?”
第85章
高云桐诧异地挑眉道:“这可不是玩的!乌头丸但凡下肚,人就肯定没救了。”
凤栖嗔道:“这干什么用的,难道我还不知道?谁跟你开玩笑不成?”
高云桐摇摇头说:“不能给你。一般破城,也不杀女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再大的苦难与耻辱,都不至于拿命来换。”
见她扬眉似乎要说话,又抢着说:“你和我不一样。我毕竟知道并州的不少防务消息,若是扛不过他的酷刑,昏东东地把什么重要的消息说出来了,会坏大梁的大事。所以用乌头丸才干净。你么……毕竟是和亲的公主,又有并州藩王和太子的这层关系在,还……”
“还什么?”凤栖寒着脸问。
他停了停,笑道:“我觉得,温凌就算是铁石心肠,也舍不得对你做太过分的事。”
“你又不了解他。”凤栖说,“他杀他的女人时,可从不手软。”
“他会权衡。”高云桐说,“就像你说的,他很聪明,又很自负。”
又嬉笑般说:“再说了,你也要相信我嘛,我到并州求援,万一成功了呢?忻州城防还不错,万一这几天防住了呢?并州的援军万一及时来了呢?援军来了,万一把靺鞨人打退了呢?……你好好地在城里,忧虑那么远干什么?”
凤栖有的话不好说,好半晌才说:“再说吧。”
张了张窗外,有些犹豫:“厨下应该还有热水,但我力气小,提不动那桶。溶月又醉倒睡了……”
这意思很明显,而且对于高云桐而言也不过举手之劳,便很爽气地说:“小事,我去厨下帮你提一桶热水。”鼠赐
凤栖起身道:“多谢你了,我在屋子里等你。”
溶月果然是醉了,在耳房的榻上睡得正香,连凤栖去轻轻叫了她两声,推了她两下,也是迷迷糊糊只会哼哼唧唧,就是醒不过来。
凤栖于是到自己住的那间,把披帛和褙子脱掉挂上屏风,对着镜子拆掉簪环,只留挽发的一根玉钗,乌发挽不住,斜堕下来,顿时就有了慵姿。
凤栖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心脏越是怦怦跳动得厉害,头脑里反而越是冷静。
她的念头很疯狂,疯狂到大约所有人都会觉得匪夷所思。
但她心里晓得那就是她的主张,在这大战前夕,在一切结局都指向于可怕的未知,在她与高云桐一样都做好了明日就赴死的准备的时候,她就是想疯狂一回。
门“笃笃”地响了两声,高云桐在门外说:“四娘子,你的热水到了。”
“门没闩,提进来吧。”凤栖一边掠了掠鬓发,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水雾蒸腾的桃花面颊、乌晶瞳仁,慵慵地拖长了声音,自己觉得自己极似何娘子风华最盛的时候。
门外静默了一会儿,大概那傲慢的家伙又在寻思她是不是拿他作小厮用了。
果然,他笑着说:“好吧,都伺候到这份儿上了,也不少‘提进来’一条。”
看他提进来好大一桶热水,凤栖侧过腰笑嗔道:“你看看,这么重的桶,你让我拎啊?”
高云桐只有苦笑而已,提进门说:“放这儿了。”
凤栖说:“我拎不动。”
他也只有好脾气地说:“行,听你吩咐!请郡主吩咐,这桶水放哪儿?”
凤栖抿嘴一笑,抬抬下巴指着屏风后:“那里有澡盆,把热水倒进去,试试温度,不能凉,但也别太烫,要是水温不合适,辛苦你再提点来。”
好人做到底吧!
高云桐一句不多说,把桶拎进去,倒进澡盆。澡盆里原就洒了蔷薇水,被热水一激,馥郁的气息顿时漫开,高云桐的鼻子一时都有点不适应。
他顿觉自己的手都有点脏,不忍心伸进水里试试温度。
但她紧跟着在催问:“温度怎么样啊?”
他把手心在衣襟上擦了擦,才放进盆里荡了荡,然后说:“稍微有点凉。”
“凉不行。”凤栖说,“我着凉了就会肚子疼。”
什么娇气毛病!高云桐腹诽。
但是都到这份儿上了,与其为这点子小事争多论少的,不如干脆地把事儿干完算了。
他提着桶说:“行,我再去打点热的。”
之前进门只关注到水,这时才看到她的装扮,顿时心窝子里哆嗦了一下,呼吸都窒住了,瞬间又反应过来,赶紧低下头,暗自骂着自己没出息,赶紧离开了。
这次水再拎到她的屋子时,他好好地给自己鼓了鼓勇气,然后说:“四娘子,这次是热水,并不很重,我放门口,你自己来拎吧。”
凤栖说:“外面冷。”
“外面不冷!”
“你活动了半晌,当然不冷。我冷。”她娇蛮无理,“再说,你也不怕我烫到?”
高云桐气结,心想:温凌那样凌厉决绝的性子,怎么忍受得了这样的娇惯又作的人儿的?
里面又开始催:“怎么回事?你是不敢进来?”
即便明知道是激将,也确实被她气得够呛的。
高云桐心想:进来就进来!我一个大男人,还能吃亏不成?!
不由轻哼一声,推开了门。
她说:“门关上,透风呢。”
他依言把门关上。
客栈的屋子不大,她住的仅就一间,前后用屏风隔开了,都有些狭窄。现在人不在外面的座椅上,不在火盆前的熏笼上,倒是屏风上挂着她的披帛和褙子,一件鹅黄,一件杏红,小姑娘才用的娇嫩颜色,柔柔的丝绸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丝光。屏风上端腾起袅袅水雾,蔷薇水的香气漫溢出来,弥散在空气里。
高云桐不由又犹豫了片刻,问道:“你在里面?”
“当然啦。”她笑着答,“进来呀。”
他这才鼓起勇气把热水提进屏风后头去,打算赶紧地倒进澡盆,差使就算完。
然而一眼看见她坐在床前,澡盆就在旁边。
她穿着洁白的窄褃小衫,腰间系着绣花的白绫裙子,斜堕的发髻,白玉的发簪,该遮的都遮着,唯有眼神瞥过来,好像有些露骨。
她挽着袖子,正用洁白的腕子荡着蔷薇香的热水,上面的玉镯碰到盆壁,“玎玲”作响。她不容置疑地吩咐:“水放下。你先过来。”书辞
他把水放下,然后说:“我……该走了。过来干嘛?”
凤栖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不讲理地说:“乌头丸子给我一丸,你就走。”
“这不是闹着玩的!”被她拉着,应该用点力气就能甩开,但不知怎么的,胳膊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凤栖说:“谁和你闹着玩?”
俏生生的下巴抬起来,眼神似是睥睨,她明明是小小的个子,却总显得居高临下的。
“你猜猜温凌为什么不攻南城、北城、西城,偏偏要攻打东城?”
遇到现实的问题,高云桐就理性起来,认真想了想才说:“北城是阔地,便于军械运输,但也不容易防守,适宜于作为东城的呼应。西城依山傍水,适宜放牧他们带来的牛羊,但是地势不好,重甲马匹难以放开冲刺,不宜作为进攻的阵地。”
也有道理,但像温凌这样打了无数仗的人,也可以不拘一格毕竟,人人都能看透的兵法,用了毫无稀奇之处,不适宜快攻。
凤栖单刀直入:“其实是那天,他在东城看到我了。”
高云桐眨巴眨巴眼睛。
凤栖接着说:“他有瞬间的失神,然后,大概是愤怒了虽然离得远,但我目力好,感觉得到。”
高云桐这才问:“所以他决定猛攻东城,想在那里把你揪出来?这不刻舟求剑吗?”
凤栖说:“他当天就猛攻东城不是刻舟求剑,是恼了。后来东城一直在增兵,当然,也是因为东城开阔,比较容易使用军械。他已经认准了要从那里打开缺口。所以,我有了个应对的主意。”
“什么主意?”
凤栖说:“明日,让知府以我为饵,即便无法劝退他的用兵,至少那段时间,他的注意力全部会在东城。所以,你快马奔出西城,也会有、且只有一瞬间的机会。我让角楼点火为号,你就在西城门开一条可供两三匹马同行的窄道,甫一出城门,就嘱咐士兵立刻闭锁上大门。带甲骑兵冲力惊人,西城那些炊兵,反应不会那么快。”
高云桐已然被她的意思震撼住了,好半日才说:“这样惨的牺牲……你不需要这样!”
凤栖鄙夷地笑道:“你以为,就你们男人能够视死如归?”
高云桐说:“这和男人女人没关系”
凤栖打断他:“你敢冲出西城门,越过靺鞨的层层营帐,到并州求援,我就敢做柳知府的饵,哄得温凌把注意力放在东城。你冲破重围,死亡的几率很大;我……也不小。但是,你敢做的牺牲,我就敢。”
“这不是赌气任性的时候!”
凤栖冷笑起来,越发把他的袖子抓得紧:“你觉得我这是赌气?!拿自己和一城人的性命赌气?!实话说,我的命运用不用乌头丸结果几乎是一样的,温凌攻破忻州,也不可能给我留条活路。同样是死,晚死两天,担惊受怕,值么?”
她最后正色道:“我是大梁册封的公主不管我的伯父、我的爹爹是怎么样的昏庸不靠谱,我是亲眼看到了靺鞨军一路而来的残暴不仁,看到了军卒和百姓在他们的铁蹄下是怎样的悲惨痛苦。不错,我逃婚了,未来总会有屎盆子扣在我的脑袋上,希望明日,便是我洗脱这肮脏的机会吧!”
高云桐听着她一番激昂的言辞,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目光闪动,下颌绷紧,喉结一阵又一阵地滚动。
最后哑着声音说:“高某发誓:但凡还有一丝一毫的力量,都要赶赴并州!至死而已!”
凤栖的两滴泪水此刻也滴落在澡盆里,她戚戚然说:“谢谢你!”
隔了一会儿,又抬头说:“温凌一定恨我入骨,恐怕连个好死都不会给我你给我一颗乌头丸吧,若是我打熬不过去,好歹不会求死不得那么惨。”
高云桐看着她脸上两道亮晶晶的泪痕,此刻她的话语再铿锵,表情再坚毅,这两条痕迹都让他觉得心酸、心疼,颤着手去擦拭她的泪痕。
千言万语在心里梗着,却像失了智似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凤栖感受到他的指腹滑过,有些粗糙,但特别让人安宁。
此刻已经恍然就是临终前的最后一夜一般了。外头的月夜洒下寂寞的清辉,她觉得自己的一辈子还是有遗憾的,而且有好多好多遗憾。
“我爹爹、我母亲……”她哭着笑,“一直觉得女孩子嫁了人,找到了终身的归宿,才是可以心安。我被和亲给温凌,母亲很是满意,爹爹虽然不满,但也没有法子,努力地和靺鞨修好,希望温凌能对我好一点……我却是那样的背叛他们的心意……”
“你是大梁最好的女儿。”
“我想做我姐姐最好的女儿。”她执拗地摇摇头,“我姐姐身份低微,是我爹爹纳下的教坊司歌姬,还使得我爹爹与官家反目成仇。她总是对我不满意,我也不晓得如何让她满意一回。”
她的泪水滚滚而下,突然间,像回到了亲娘怀抱里的、又小又娇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