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在刺史马靖先的羽翼下,虽没有权,但也不用管事,乐得逍遥自在。现在大事甫降,一点主意都没有。
只能招来高云桐,挥泪道:“靺鞨此举,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如果刺史说要降,我官低一等,只能听他的;可惜这根主心骨又不在这儿……”
高云桐冷眼听着,这家伙和马靖先一样,想投降,但又怕带头投降会吃挂落,留一世的骂名,还遗臭子孙;最好有人替他背了这个黑锅,他不担责,又不用死,就两全其美了。
但也好在这个人没主心骨,所以捞着高云桐这样的充军之人,也愿意听话的。
高云桐问:“靺鞨冀王说,不投降就屠杀军士,奴役民人;但有没有说如果投降了,有什么优待?”
柳舜瞠目片刻,才说:“就是侥幸不死罢了,哪还有什么优待!”
也就是说,投降了,老百姓的苦难是一样的:丁男充作靺鞨人的民夫和奴隶,女娘大概率是女奴和营妓;而军人即使卸甲交兵,彻底表示服帖,也一样会让敌人忌惮,少不了还是个死;就给了当官的一条可能的活路罢了。
高云桐说:“那么,现在马刺史在敌营中可受了什么优待?”
“还优待!四肢不全,被虐待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高云桐弛然一笑:“这样的后路,知府敢赌么?”
柳舜好半日不说话,最后拭了拭眼角:“我不知道……”输此
高云桐宕开一笔,又问:“那么,现在四处望楼,看到靺鞨调兵的情况是什么样的?”
柳舜说:“听回报说,军械是在往东城集中,新运来的礌石堆起老高,军伍正在调集,大概是要集中猛攻。”
高云桐微微皱眉,最后拱手道:“如此,小人到城墙四处去看一看。”
他在城墙上绕了整整一圈,浑身是汗。
脑海里却一直盘旋着凤栖说的话:
“温凌若攻城突然变猛,尤其是攻东城变猛,西城就有可能打开缺口。”熟赐
不错,现在看起来是东城集中了好多的兵力,而其他几处显得空虚。倒不知她是如何推测出来的?
如果要向并州求援,这大概也是唯一的机会了。
她的意思,求援的任务要交给他来做。
现在看来,城里士卒训练懈怠,又无勇气,又不熟悉路途,还与曹铮从无接触,难以让并州方面信任。确实是他最合适。
高云桐不觉笑了笑:这种贵家之女,视他人性命如无物。但她的思虑又恰恰周全而冷静,亦算是她的才能。
这样的时候出城求援,风险当然极大,蔡虞候前车之鉴犹在,人头还尚未腐败呢;但不求援,忻州必然不保,他有充军刺青的人,跟着一城的军士一道殒命也是迟早的事。
结果一样,只是早死晚死罢了,赌一把也就赌一把吧!
想定了,他再次望了望忻州城外,正在往东城一带搬运的军械,和密密如蚁的民夫、靺鞨士兵,挑眉笑了笑。
第84章
高云桐回到客栈,进屋就闻到一股肉香。诧异地一看,果然是一桌子好菜,一旁还端坐着凤栖,抿嘴笑道:“别靠那么近,当心涎水滴到我的菜肴里。”
高云桐笑道:“这是什么意思?你请我吃肉喝酒?”
凤栖说:“冀王给出的投降期限是明早,攻城大约就在其后。攻城开始之后,快的大概一天就能溃败,反正是不好说。今日算是大家伙儿在一道吃的最后一顿大餐,明日就是赴死也值了。”
然后又笑道:“可贵死了!向忻州最大的酒楼订了这一桌,那掌柜先还哓哓地不肯,说存的粱肉不足,最后贪图我八钱重的金叶子,才答应下来。不过,看这色香味,应该手艺不错。”
不错,或许就是断头饭了。倒也值得一吃。
高云桐不言声坐下,招呼了随他一起的最后一位伙伴,又对溶月说:“都这个时候,哪还有上下主仆的!一起吃饭,活下来也权作纪念,活不下来也不枉此生了。”
还问:“哎,有没有沽点酒?”
凤栖笑道:“当然有。不过不能多饮,明日大事,可不能一个个醉醺醺的。”
“现在酒也贵。”高云桐乐观地补充道,“等搬来救兵,救下忻州城,再痛饮不迟。”
凤栖眼光一闪:他的意思是,答应冒险突围,往并州求援了?
这倒可以少了自己另费口舌了,毕竟有的话还不大好讲。
于是,她也笑得乐观灿烂:“不错呢,我记得我欠你们一顿饭。并州物产富饶,通衢之地,想吃什么几乎都有,酒也管够。到时候别说一餐,就是天天上馆子里吃山珍海味,我也供奉得起。”
见高云桐往他自己和那个同行伙伴的酒碗里加了酒,急忙拦住:“你可别全倒光了!还有我和溶月呢!”
“你们俩也喝酒?”高云桐奇道。
凤栖笑道:“这不是蒸酒,是甜醴,不喝多我没问题。”
溶月苦着脸:“我可不能沾酒,沾酒就想睡。”
凤栖说:“你想睡,你就去睡呗。今日又不劳你洗碗收拾桌子,吃完就堆在这里,明日若打了胜仗,再来收拾不迟那时候,你肯定酒醒了呀。”
四个人苦中作乐,把酒碗碰上一碰,先还说几句对明日战事的祷祝之词,希望一切顺利;后来渐渐放开襟怀,也顾不上明日或许就是忻州和靺鞨的决战、高云桐悄然出城求援说不定就会送命,而是纷纷说起了若干欢乐的往事:幼年时的调皮捣蛋,读书时捉弄先生的顽劣,少年的轻狂妄为,军营里与丘八们同吃同住的趣事……
凤栖笑声银铃般的:“高云桐,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高云桐端着酒杯:“那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
凤栖那双眼弯成月牙,笑容亦是轻狂,抬头斜睨的模样仿佛视这两个男人如刍狗。
“我一直都以为,你该是个端方君子。却不想……”她说了半句,自己伏在桌上咯咯笑个不停。
一直很拘谨地恪守餐桌礼仪的溶月都看不下去了,悄悄在桌下推推她:“娘子……你是不是酒多了?要不,咱们赶紧吃点汤饭,回去休息吧。”
凤栖说:“今日是举杯消愁,偏生你那么扫兴。不行,罚你一起喝,今日没有主仆,没有上下,大家一道开心。”
端起溶月的酒杯,抱住她的脖子,硬把酒倒在她嘴里。
然后自己又笑起来,神采飞扬。
高云桐笑道:“小郡主,你好像真的酒多了。”
“才没有!”凤栖说,“我脑子里清醒得很。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嘉树,为我们明天的命运!”举杯对他的杯子一碰。
笑靥如花,偏又豪气如许,高云桐一时未免也胸怀开张,觉得与她喝酒是非常爽利的经历。
“说得好!”他喝净了半碗甜醴,用筷子敲着碗沿,“酒酣胸胆尚开张,今日惜乎不能一醉”
“心醉亦可。”凤栖飞快地接话,闪闪的眸子直视着他。
他确实有一瞬间的心醉,抵消得了一切担忧、恐惧和伤怀。
于是在碗沿上敲出一曲《解佩令》的节奏,说:“此刻当有玉田声,我有了!”
跟着节奏朗声吟唱: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
把平生、涕泪都飘尽。
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
料封侯、白头无分!”(1)
凤栖听他歌吟雄浑开阔,但词中意味,却叫她想笑笑不出来了。她眼里有些起雾,脑海间也在起雾,好半日才在余韵中说:“嘉树,你再喝一碗。”
他露齿笑道:“你就沽了那么一小坛子的酒,我要是再喝一碗,还够么?”
“有。都归你。”她亲自拎着坛口,把酒加进了他的碗里。
甜醴其实是粗酿,带着醪糟的香甜,但又有米酒的后劲,坛子下面沉淀着杂质,此时一起到了他的酒碗中,恍若也起了雾。
高云桐抬眼看见她眶里的薄泪,怔了怔,手指不由一动,自己才觉察他可不宜随意为她拭泪。于是急忙低头饮酒,那股难言的苦楚随着酒的甜味下肚,留下舌根后的一点点余酸。
凤栖对溶月说:“溶月,你把我的琵琶取来。今日好酒,好词,当有好曲相陪。”
溶月被她灌得有些昏头,跌跌撞撞去隔壁屋子里捧来了她的琵琶。
凤栖从绒布袋里取出琵琶,爱惜地拭了拭,又转了转玉做的轸子,调了音,落手拨弦却很铿锵,瞬间丝弦上迸出的声音如群马踏尘,山云陡卷。
高云桐是熟悉词牌的人,一听便知道是曲调沉郁激昂的《满江红》。
他凝视着凤栖的双手,即便是断裂的指甲,也依然可以弹得铿锵有力,听她奏完一曲,他忽然间好像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提起筷子,沾了碗里的残酒,运腕如飞,在桌子上写了一首词。
写完后又击节吟唱道:
“汉水东流,都洗尽,髭胡膏血。
人尽说,君家飞将,旧时英烈。
破敌金城雷过耳,谈兵玉帐冰生颊。
想王郎,结发赋从戎,传遗业。
腰间剑,聊弹铗。尊中酒,堪为别。
况故人新拥,汉坛旌节。
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
但从今,记取楚楼风,庾台月。”(2)
这铿锵的词曲,配着凤栖铿锵的琵琶曲,一时连溶月都仿佛乎沉醉其中了。
…………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吃成了杯盘狼藉的模样。夜色已深,窗户外一轮明月,清光幽冷。
溶月第一个撑不住,告了罪,摇摇晃晃先回屋子里休息了。
凤栖笑道:“这没用的丫头,我还等她给我打洗澡水呢。明日生死一线,不管怎么样也得干干净净的。”
高云桐酒量了得,此刻也殊无醉色,摇了摇他身边那个伙伴:“别睡啊,商量一下明日出城的细节。”
那个酒也多了,伏在桌子上说话含糊:“我……跟着你就是了……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高云桐笑叹一声,对凤栖道:“别看是甜醴,后劲不小。”
凤栖喝的不多,脸上晕着桃花般的浅红,眼眸如星星闪烁,但看起来还很清醒:“你怎么打算?”
高云桐说:“今日我在城上巡了一圈,果然如你所说,东城集中了最多的人马,西城人也不少,但确实以炊兵为主,有防守的缺口。如今若是最后求援的机会了,少不得冒一冒险,从西城出城,直奔并州。”
凤栖好半天才说:“仍是很危险。”
高云桐说:“没有什么是不危险的。留在城里,也就是多苟活两日,等屠城时被杀,死得更如待宰的羔羊一般,毫无尊严,更毫无价值。”
凤栖说:“温凌这个人很聪明,但也自负于聪明。北城他捉过一个刺史,西城他捉过一次斥候,会觉得绝没有人敢再去北城和西城,同时又要猛攻东城,力量必会安排得悬殊。”
她斜着头,似乎在谋算:“靺鞨人的习惯,晨间操练,等待忻州投降,应该是严阵以待的;投降不成,午后集结,也是森严的;晚炊之刻,东城会让温凌格外凝注,西城则卸甲炊饭,正是薄弱。上次蔡虞候选择了缒城,但缒墙必须轻装,且无马匹呼应,容易被擒,倒不如干脆披甲飞骑,趁晚炊时沿山道边放马一奔,札甲能防住弓箭和短刀,在做饭的靺鞨人一时慌乱,肯定来不及准备硬弩和长矛看似危险,或许反而是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