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周蓼从另一桌笑着侧目过来:“亭娘,早晨城门领那里来人,要你爹爹领你回去,我们都紧张了一回。所幸是没事,不然,大家岂不都追悔莫及了?”
又埋怨晋王:“大王,你也是,那些东西随便吩咐家里清客拾掇就是了。如今这时候,到底是女儿重要,还是你那些金石古玩重要?”
晋王讪讪地笑笑,喝了口茶不答话。
周蓼熟知他这死德性,笑容冷冷的,但也丝毫不失一家主母的风度,又说:“服侍亭娘的丫鬟婆子如今也该敲打了,怎么敢就一个丫头跟着?要是出了事,无论是人,还是女儿家的名节,都是无可挽回、有死而已的了!”
这话说得很重,四周死一般寂静。
大家偷眼觑一觑凤栖,她倒像责备得并不是她一样,气定神闲看着杯子里茶汤浮起的乳花。
周蓼也自己转过肃穆的神色,啜了一口茶换了点刻板的微笑:“玉娘在晋阳定了亲不去谈她,现在亭娘也不小了,到了许字的年纪。京师是好地方,年轻才俊、仕宦子弟多的是,大王多为女儿看一看,挑个好的。”
“玉娘”是凤枰的小字,取围棋的意思。凤枰此刻脸已经红了,说了句:“这是妹妹的大事,母亲可不要拿女儿来取笑……”起身捂着脸出去了。
大家不由大着胆儿笑了一声儿,目光看着凤栖,笑道:“玉娘的夫家可是楸枰国手,不枉玉娘这好名字。而我们亭娘才貌双全,将来的夫君只怕欢喜死了只不知道谁能般配得了?”
凤栖漠漠然一笑,双手不停地转动着面前的兔毫盏,眼睛也呆呆地凝望茶盏,仿佛连害羞都没有。
晋王终于说:“谈够了吧?如今这样的多事之秋,哪里顾得到这些儿女私事?咱们在京师尚未能立足,还是先站定脚跟再说其他闲话吧!唉……”
他眉目忧愁早已不是一日,大家都讪讪闭了嘴,只有周蓼毫不在意,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倒觉得,亭娘这身份容貌,若是定了姻缘,只会为我们晋王家锦上添花,更为杞哥儿日后丰盈羽翼,大王不必避而不谈。”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扫视过四周,最后停留在凤栖和晋王的脸上,各看了片刻,笑容宛然而笑意缺缺。
“亭卿,昨儿奔波了半夜,没有睡好吧?回你闺房去休息一会儿,下午整理整理东西,看看还缺什么,再问爹爹要。”晋王挥挥手,“大家散了吧。”
凤栖依言,一声不吭,乖乖地起身给父母亲福了一福,接着在家人的带领下到安排给她的闺房去了。
其他王府妾妃和郡主们,也都感觉到这山雨欲来的模样,纷纷起身告退,偌大的正厅里只剩下晋王夫妻两个,相对端坐。
“怎么,觉得我说得不对?”周蓼直截了当地问丈夫。
晋王皱眉道:“你总是把什么事情都想得简单!”
“又有什么复杂呢?”周蓼呵呵一笑,“你只不过是前怕狼后怕虎,犹豫不决而已!”
“妇人之见!”
“呵呵,妇人之见就一定不对?”王妃笑起来,“我来分析与你听:官家看上你的儿子,召我们全家进京,一方面是他确实没有太子,急需一个能顶缸的皇室子弟;另一方面无非是知道大王你胸无大志,杞哥儿也没什么才能,将来官家退居太上皇之位,仍可以在幕后呼风唤雨,不必像那些被迫禅位的帝王那样,从此在‘儿子’手里讨生活。”
她停了停,从兔毫盏里喝了一口茶,皱眉道:“若论这点茶技艺的得法,家里无出亭娘之右家中丫鬟到底蠢笨。亭娘若嫁出去,我也是不舍得的。”
然而转这一弯,紧接着又转那一弯:“可是如今为大王计,为我们晋王府计,亭娘出嫁,是我们家的一着要紧的棋。你想把她留在家里,可想想能留多久?留久了又有没有好处?杞哥儿性子软弱,没有人君气象,可晋王府不能坐以待毙等杞哥儿登上帝位,最需避嫌的人就是你了,你可看好了,你那好哥哥可再给半分颜色你!只怕天天要提防着你利用自己亲儿子夺权呢!但你和杞哥儿若另有援奥,那官家动你之前,就要掂量了。”
她叹息一声:“我从嫁给你那一天起,就忧心你这没出息的模样家父从相公的位置上退下来后,在朝在野你都成了任人宰割的命,偏生你自己又不肯努力要好……”
周蓼目中盈盈若有泪光,终于把视线从兔毫盏上转到窗外:“我知道你嫌我啰嗦,说的话也没几句是你爱听的,可是,‘忠言逆耳利于行’,我嫁在你家做媳妇,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把自己的日子过到绝路上去,把王府的日子过到绝路上去。杞哥儿入主金銮殿之前,你可万万把一切考量好了!”
晋王两手捧头,半晌才瓮瓮地说:“知道了!”似乎紧跟着就要说“你别再啰嗦了!”
周蓼近乎是居高临下地看他,始终皱着眉,最后说:“大王好好想吧。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亭娘是大王的爱女,母爱者子抱,我当然能理解。但覆巢之下也是没有完卵的。莫等到官家猜忌愈深,不许你自主聘媳嫁女才知道后悔。”
晋王饮酒似的一口气喝完了自己杯中的茶水,然后说:“知道了!知道了!亭卿刚刚到汴京,也让我与她缓两天行不行?”
周蓼望着窗外,风马牛不相及地说:“秋风起,秋草黄,战马膘肥,边衅不久了吧?”
“我去书房。”晋王“嚯”地起身。
周蓼漠漠然望了他一眼:“有空去亭娘那里瞧瞧?”
“嗯。”晋王闷闷地发出了鼻音,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一个人在书房呆了很久,汴京的秋风吹在窗户纸上,竹影萧萧。
他想起妻子的话,虽然厌恶她居高临下的态度,但也知道周蓼明智,她的话十之八九都是对的不愧是前任宰相周由惇之女。
他打算去和女儿谈谈,听听她的意思。
凤栖是个聪慧的孩子,但因为她生母的缘故,自小要强,要强得都有些别扭古怪。若是在她面前使长辈架子压制她,她难免嘴尖舌利,总叫人下不了台;或者明面上不说反对的话,却会暗暗使坏,让人吃个闷亏。
想着女儿的这德行,他不由嘴角微微噙笑。于是起身打算去凤栖屋子里看看她去。
第6章
汴京的这座晋王府是他们全家被从封地召回京时,官家御赐的,是前头安王的旧宅。
安王当年被夺爵流放,死在了路上,他的全家老小只能在他安葬的岭南安了家。这座王府就空了出来,放了十几年无人肯住。
官家赐这座宅子,已经叫人很不舒服了。但是,晋王没有敢跟自己的哥哥说什么抱怨的话,而是默默地接受了。
但心里是极其嫌弃的,以至于到现在都看不顺眼。因此,在去凤栖闺房的一路上,他看哪里都不顺眼,想着各处都要叫仆役重新收拾才行。
凤栖的屋子外是一片竹林,许久没有修剪,已经长得张牙舞爪的;另有一丛秋菊,乱糟糟开着倒好,弯曲的小径里长满杂草,延伸到小娘子的闺阁前。
凤栖的丫鬟们正在忙着收拾,而她本人托着下巴坐在窗前,那绮窗上糊窗的茜纱已经旧了。镜奁打开,但那少女也无心梳妆,只对着镜奁里各色瓷盒、瓷瓶发呆。
“亭卿,”父亲笑融融唤她,“这里旧了点,委屈你了。”
“爹爹,”凤栖忙起身,“不委屈,挺好的,旧时王谢堂的感觉。”
晋王眸子黯了黯,不由就叹了一声。
凤栖有些心疼自己的爹爹,但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站在那里,小心翼翼说:“爹爹,早上那茶实在不得味,女儿重新为你烹一盏吧?”
晋王摇摇头:“无心饮食。”
想了想又说:“你给我弹一曲琵琶吧。”
凤栖的眼眸闪了闪。
晋王说:“弹吧,你晓得的,我……还是时不时会想她。”
凤栖不说话,默默地到行李箱笼中,搬出绒布袋子装着的一把琵琶来。
长途的运输,琵琶弦已经松了。她转动轸子(弦轴),试了试弦音,然后问:“弹哪一首?”
父亲已经仰坐在高椅上,漫漶地说:“还是《十面埋伏》吧,当年,你姐姐这曲弹得最为妙绝。”
凤栖的手指顿了顿,目光从那半旧的琵琶上滑过油润的泡桐木,嵌金错银的装饰线,还有装点着和田玉的琴头和轸子,这是她亲娘留下来的琵琶,她父亲口中的“她的姐姐”,已经去世三年了。
凤栖并不悲伤,反而有些愤怒。但她也丝毫不肯流露一点愤怒情绪,悄然看了父亲一眼,他已经闭目打算凝神谛听了。
她的手指划过琴弦,留长的指甲在丝弦上拨出清亮铿锵的乐声。
“啊!”晋王闭目叹道,“是这个起调!”
《十面埋伏》是一首紧张而悲壮的曲子,弹者、听者无不惊心动魄。
一曲终,晋王长舒了一口气:“曲中的情志已经很到位了,只是技法还生疏些,大概你平时仍是不大爱练琴吧?你姐姐她”
他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凤栖一根指甲断裂了,手指甲缝渗出了些微鲜血。
“怎么了?!”做父亲的瞪圆了眼睛,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是刚刚弹奏的时候指甲折断了?你用那么大的力气干什么呢?”
十指连心,凤栖手指微微颤抖着,说话也嘶溜溜带着倒抽气的声音。
“这首曲子激烈嘛,没有高兴带义甲,弹得激动时也没有发现指甲断了,就这么弹完了才感觉疼。”她嘟着嘴,像一个在父亲面前寻常撒着娇的小姑娘。
晋王除了心疼也说不出别的话,叹口气在她的镜奁里翻出一把小剪刀,小心地把她断裂的指甲剪掉,免得伤得更深。
他嘴里絮絮叨叨说:“终究还是不熟练之过,你姐姐弹这首曲子可就是从来没有受过伤……”
凤栖听不下去了,终于冷笑道:“爹爹,姐姐在世的时候,手指或许没有受过伤,其他伤可没有少受。她身份低贱,也连累了我。我弹曲跳舞,件件桩桩像她,可不就坐实了我也是卖弄声色的勾栏人家生的女儿?”
她面色极为冷冽,一时间连手指的疼都不觉得了。
她的父亲握着她做女红的小剪子愣住说不出话,她心里悲愤,却也快意,于是似若无意地伸出手指用力勾那琵琶上的丝弦,丝弦终于发出“铮”的一声,断裂开了。
她的爹爹结结巴巴说:“亭卿!没有人这么看待你!你是我晋王家的郡主,无干你生母的身份!”
凤栖扭过头去。
晋王嘴角抽搐着,惨然道:“……何况,你姐姐是个聪慧而命苦的人,她入勾栏是不得已啊!我那时,也是舍不得她在那种地方强颜欢笑,糟蹋自己一辈子。”
他看着断弦的琵琶,终于垂泪不言,好一会儿默默离去了。
溶月一会儿悄悄溜了进来:“怎么了娘子?大王也不多坐一会儿?”
又大惊小怪地:“哎呀!这丝弦怎么断了?”
“哎呀!娘子你的手指甲怎么渗血了?”
咋咋呼呼地找东西过来给凤栖包扎。
凤栖笑着说:“你猜他们准备把我卖个什么好价钱?”
溶月在忙碌中抬头看了自家娘子一眼:“娘子您说什么呢?”
凤栖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自我欣赏地说:“色艺俱全,和姐姐一样呢!士大夫家嘴上说喜欢的是贤淑,其实还是看脸和身份。”
“瞎三话四!”溶月听她的奇谈怪论,已经懒得多驳了,只当是凤栖一路太辛苦心情不好,于是又出尖酸之词而已。
晚上是家中筵席。
但凤栖穿着家常的青色半旧褙子,挽一个圆髻,插一支玉钗,就那么随随便便去了。
盛装的周蓼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而后对身边几个婆子威严吩咐:“亭娘是晋王府的郡主,怎么鞋邋遢袜邋遢的?这丢的可不止是她自己的人!去,把我给大娘子刚做的一身裙衫拿来,先让亭娘试试合适不合适。”
一个婆子试探着说:“主母,那押金绣的裙衫,不是说明日就要送到大娘子那里去的吗?”
周蓼说:“缓一缓也不要紧,她夫家不缺这一件。倒是亭娘别叫人瞧不起了。拿衣裳去!”
凤栖只好说:“母亲,是女儿躲懒,并不是没有衣服穿。大姊的裙衫,还是明天给大姊送去吧。没的给我胡糟蹋了。”
周蓼看她一眼,说:“女儿家要讲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是谓‘四德’。亭娘注意一下这个‘容’字罢!可不是指姑娘家容貌齐楚,而是打扮得宜才是。”
她昂着头,说:“亭娘去换一身吧。大家就在这里等你再开席。”
这位王妃就是这样,说话形式总是那么端方、合礼,即使意思尖锐,也永远让人找不到瑕疵,除了点头应是也没有其他办法。
凤栖只能向大伙儿道歉,起身离席,去换衣裳了。
一餐饭自然是吃得毫无滋味。本来做的就是王妃喜欢的食物,王妃脾胃不好,喜欢吃煮得甜烂的食物,凤栖却喜欢爽脆可口的,但是不爱吃却不能不吃,宴会以给她接风洗尘为名,自然她是焦点,但凡放下筷子时间长了点,王妃周蓼就侧目过来:“亭娘怎么不吃了?不合胃口?”凤栖怕她啰嗦,只能勉强再吃几筷子。
唯一能让她愉悦的,是她的哥哥凤杞也出现在家宴上。
凤杞是晋王独子,可惜也托生在妾室的肚子里。皇帝无子,随着年岁渐长,大臣忧心,不能不打算另挑嗣子来立储储位定了,国本才定了。
挑来挑去挑了凤杞到东宫读书,亦有几个宗室子弟陪读,但身份上总不如皇帝的亲侄子。大概准备考察得差不多了,就让凤杞正位东宫,然后皇帝自己就可以潜心修炼他的道法去了。
朝中大臣自然是分成两派,东西两府的两位宰执意见就不统一。东府平章事章谊赞成皇帝的意思,觉得国有太子便能安定,凤杞虽然老实巴交,但“上有明君指点,下有群臣辅佐,自身仁厚好学”,也就足堪成为一国之君了;但是西府知枢密院事宋纲就在朝堂上吹胡子瞪眼地不同意,他认为这样内忧外患的年景,选太子务必慎重,血缘远近不是最重要的,才干才要紧,若未来的皇帝没有决胜千里的能力,将来面对夹心饼似的时局必然会左支右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