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温凌没有沉溺于休整太久,好好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又神采奕奕,大早就起身去各处巡防城务。
回到他当作临时居所的节度使府之后,他已经浑身腾腾冒着热气一般,摘了皮帽,卸下皮斗篷,丢给亲兵,问道:“今天的早饭开在哪里?”
他到了正屋,看见凤栖正在教那只鹩哥说话,一遍又一遍耐心地重复,他笑道:“你做这种无用之事,倒是挺肯用心的。”
凤栖一边翻了他一个白眼,一边又举起鸟架,对那鹩哥说:“叫‘大王’。”
鹩哥脚爪在鸟架的栖杆上转了半圈,又挠了挠翅膀,看都不看温凌,扬起脖子朝天叫道:“大王!大王!”声音有点怪怪的。
凤栖顿时笑得前仰后合,扭头问:“你是行二吧?”
得到肯定答复后又对那鸟说:“叫‘二大王’!”
鹩哥仰天长叹似的,吸了一口气,怪声怪调:“二大王,二大王,二大王……”叫得高兴了,一口气来了七八遍,一时竟停不下来。
温凌皱眉道:“叫得真难听!”
于是那鹩哥开始不断重复:“叫得真难听!”“叫得真难听!”……
温凌说:“信不信晚上我炖了你?”
鹩哥毫不服输:“我炖了你!”“我炖了你!”“我炖了你!”……
边拍翅膀边转圈,叫得不屈不挠。
凤栖笑得打跌,见温凌过来抓她的鸟儿,连忙跳起来连人带鸟躲到廊柱后面,说:“你怎么这么小气的?还和一只扁毛畜生斤斤计较?这可是我的爱巴物儿,你不许碰它!”
温凌这一阵疲惫又烦躁,突然看见她一张难得的欢笑面孔,笑得连那含贝似的牙齿都露了出来,眼睛弯弯,亮的像晨星;即便是语气凶巴巴的,看起来也娇俏得可爱。
他的心口像被猛地撞到了似的,笑容都消失了,只是一阵茫然。
凤栖一直在观察他,不知他为何肃穆起来,顿时也有点紧张起来,弯弯的眼睛瞪大了,乌珠宛若桂圆核儿,抱着鹩哥只盯着他。
温凌意识到自己直而硬的凝视吓到她了,居然有些磕磕巴巴:“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
说完一句语气才流畅起来:“你难得有个喜欢的东西,就好好留着吧。”
凤栖把鸟儿举起来:“其实,它还会吟诗。你喜欢我们那里的诗吗?”
温凌愣了愣,说:“我在汴京,听教坊司的女郎们唱过几首。喜欢当然是喜欢的。”
凤栖笑道:“这鹩哥可聪明了,吟的诗歌也颇能宛转。”
对鹩哥吹一声口哨,提示道:“被服……”
鹩哥像模像样地叹息了一声,而后抑扬顿挫地吟诵起来:
“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
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驰情整巾带,沉吟聊踯躅。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1)
鹩哥的语气像极了凤栖,声音的娇美落寞都学得很像,叹息更是十足的她的风格。
温凌咂摸着诗中的味道他有汉人的老师,读汉人的书,学汉人的语言,听过汉人的音乐他曾经被遥远的南方的文化迷住过,后来又被现实打清醒。
可是诗词歌赋,里面自有一种遥远的况味,能够在某一个时刻与人那生而有之的孤独相契合,即便他并没有完全理解每一个字义,也能从鹩哥仿照凤栖的吟诵中感受到。
他转眸向这个小娘子,她一如既往地表情淡漠,叫人捉摸不透:嘴角似乎有一点含笑,笑意又似乎很冷;眸子似乎有点含情,情意又似乎很绝。她好像比他还要狠心绝情,不给他半分机会。
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抓心挠肺的感觉。从来要一个女人,要就是了,有的是人要巴结他;但如今突然惊觉自己也有得不到的明明她柔弱得随时可以任他搓圆捏扁,但她的若即若离、似有情似无情就是叫他毫无办法,只能这样的抓心挠肺,自我折磨。
“它还会什么诗?”温凌问。
凤栖眼珠子转了转,又对鹩哥提示道:“铠甲。”
鹩哥毫无感情地直着脖子,喙一开一合,声音却老沉顿挫: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2)
温凌含着笑意凝眸听着,听完,伸出手对凤栖说:“真有意思,借我玩两天。”
凤栖小气巴拉地把提鸟架的手缩回去:“不借!”
“我又不炖它。”
“那也不借。”凤栖斜瞥着他,“你那么凶,没的吓到了我的鹩哥!”
温凌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很凶吗?”
又笑了笑:“其实我对自己人是不凶的。我答应你好好照顾这只鸟,就一定能做到。”
“你一个大男人,忙都忙死了吧?还有工夫玩鹩哥?”
温凌好脾气地应答她:“我也是人,也不能天天板着脸只处置军务。听它吟吟诗,也能松快松快。”
凤栖好像不太相信他,看了他半天,直到温凌都不耐烦了,说:“一只鸟,不至于吧?”她才垂头把鸟架递过去:“那你要好好待它。我在应州,一个朋友都没有,就剩这么个小开心玩意儿了。”
温凌动容,接过鸟架,看了看那只黑漆漆的丑鸟,说:“我挂到我日常处理事务的花厅去,叫人一天三顿喂水喂米,好好伺候它。”
“别玩物丧志。”凤栖又追了一句。
温凌笑道:“还没大婚呢,就开始管我了?”
他的心又是怦地一动,心里想:云州打下来后,就应该可以祭天燎柴,对白山黑水神明起誓,举行婚礼了吧?
舒服落胃的一顿早餐吃完,温凌摸着肚皮觉得很饱足。他贪心地想多坐一会儿,特别是当他听见那只鹩哥一只鸟在廊下又开始大放厥词: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3)
他不由好笑,又不由想听凤栖的琵琶曲了。
不过还没开口,他的人就在正屋外院的门口叫他:“二大王!二大王!四大王的人已经到了城外了!”
温凌顿时色变,一点点绮念也顿时消失了,他起身向外问:“来了多少人?”
外头答:“先到了两三万的样子,后队估计也不会太久。”
“我马上来。”他起身,看了看梁下的鹩哥,伸手摘下了鸟架,一并带着。
他和他的人说话都用靺鞨语,对凤栖很自然地转换成官话:“我要去处置事务了,鸟我先带走。”
凤栖已经能够听懂七成的靺鞨语,刚刚一段对话很简单,她完全听明白了,但还是装得不明白的样子,紧张地问:“是不是很急的事?又要打仗了?”
温凌对她笑了笑:“没事,我弟弟来了。”
“他……不会对你不利吧?”凤栖小心地看着他。
温凌涩然一笑:“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看手中鹩哥双目望天,还在那儿背诗呢:“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3)
这鸟真是聪明。
他倒也不由真心爱惜了几分,拔脚走出后院,往外而去。
鸟架挂在他日常办理事务的花厅外,开轩窗就能看见。鹩哥虽然不好看,但会吟诗的鹩哥外形如何就不重要了,温凌看着这鸟儿在绿竹和青松的衬托下拍着翅膀,一副安逸的模样,不由笑了笑,然后才收了笑容,严肃地问自己的心腹:“幹不思派的人来了没有?”
“来了。”
“提了什么要求?”
“只说要进城休整。”
温凌一声冷笑:“我到哪儿他就巴巴地跟到哪儿,无非是大寒天的粮草紧缺,想过来蹭饭!蹭完再和我抢功!他仗着父亲信赖他,天天来膈应我!”
一拍桌子,吓得窗外的鹩哥扑闪起翅膀,“呱呱”叫了两声,又用温凌的靺鞨语说:“膈应我”“膈应我”……“啪”“啪”,这学的是拍桌子的声音,也惟妙惟肖。
温凌气中乐了,对窗外道:“傻鸟!”
回头心思已经平静下来了,对心腹说:“我肯定还是得见一见他的,怎么说都是亲弟弟。他好酒色,赶紧把应州城里的女乐和舞姬都集中过来,再找些好酒好菜。但是只许他带五十名亲兵进来,就跟他说:城里地方小,我的人驻扎进来都不容易;他想要全部进城,除非全部睡大街上。”
应州节度使府很大,但温凌不打算让弟弟住进来,他叫人驱赶了外围一圈民房里的百姓,打算让弟弟一行住在民房里。又把不远处的一个市集赶空了,堆上柴火,打算按靺鞨的风俗柴燎祭天,表示对弟弟的欢迎。
凤栖在节度使后院,很快听见了外头隐隐的热闹的声音。
她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因救下了节度使府里的女眷们,几个小丫鬟对她很是感激,自愿地说:“娘子如果想知道外头消息,奴们可以去打探。”
“你们怎么打探?”凤栖问。
小丫鬟说:“前院的家丁,后院的婆子,角门上的门子,都有熟悉的人。奴们是没脚蟹,可他们对应州城熟络得很。大王也不禁止他们日常采购菜蔬,其他消息打听不到,外头市集里发生了什么难道还有打听不到的?”
凤栖笑了笑:“好。就说我要买擦琵琶弦轴的松香粉。”
不需要多久,一条条消息就过来了:
“说是又来了一位大王!不仅个子高,还胖,空生了一个好下巴,腮帮子的肉鼓鼓囊囊的!凶神恶煞似的,手里的大刀还在滴血!”
“对,市集都拆掉了,搭了一圈营帐,说要在那里过夜。营帐中间已经燃了篝火,现在好多戴面具、带铃铛的萨满女巫正在跳舞,围着的人吃肉喝酒,好不快活!”
“杀了青牛和白马祭祀,又说要杀人祭天,好像叫到应州的监牢里瞧瞧有没有死犯去了,啧啧,应州只有秋决才杀人,现在快过年了破了这个例,只怕不吉利。”
…………
应州离中原近,一直是北卢的契丹人和汉人混杂而居,沿用汉俗最多,也过契丹的节日,但对靺鞨的风俗自然是一毫不知。
凤栖一边拿松香粉撒在琴轴上,一边调弦,心里好奇,描摹着这位胖乎乎的大王的形象。
他与温凌不和,又与温凌抢功,还厌恶汉家的文化。这不是个善茬儿,但未必不能利用。
大约到了三更天,市集上还能隐隐传来歌舞声,偶尔传来歌姬舞姬的尖叫。
但总的来说已经安静多了。
唯有节度使府的花厅还传来切切嘈嘈的乐声,有些热闹。
凤栖胸口起伏,想了很久,终于对溶月说:“给我换一身出客的衣衫,把我的琵琶给我。”
溶月对她层出不穷的奇思怪想已经吓傻了:“娘子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花厅。”
“去花厅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