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霈哽咽着说:“近来接到小女的家书,担忧不已。”
抽泣了一下,又说:“温凌确实在应州陷入困境,但他开口就是二十万石粮。并州……难道坐视?!”
曹铮和郭承恩面面相觑,心里各有各的算盘,但无一人敢现在就说出来。
第56章
郭承恩说:“温凌信里写什么?我来看看。我懂他的心思,好帮着你们琢磨琢磨。”
温凌的信里要求把郭承恩本人绳捆索绑送至应州,或者要郭承恩的人头。
凤霈当然只能乱以他语:“这种家信,怎么会随身带着呢?”
“那你说说看。”郭承恩小眼睛明亮,认真倾听的模样。
凤霈只能看了看曹铮,然后期期艾艾说:“反正说他缺粮,想要应州支援他二十万石粮。”
“只要粮?”
其实开出来的名目很多:米多少、麦多少、豆多少、草多少、肉多少……还有铸兵器的生铁和做箭杆的榉木,也列了出来,一笔笔都有账目,开得很细。
但凤霈从来懒得关心庶务,只记得最后一个总数:“反正粮食是要二十万石,其他好像要点草料木头什么的。”
郭承恩很仔细地听着,皱着眉,最后“咝”了一声,说:“不能全给,但借口得找得好才行。”
曹铮说:“就说我们也缺粮?”
郭承恩手一摊:“谁信啊!”
又说:“不过嘛,漫天开价,就地还钱,他要二十万石,咱们一点点挤给他,只说马上过年,粮库封仓,但友邦需要,先运些过来,其他要一笔笔对账,还得上报朝廷。温凌不大懂南边的政令模式,应该能唬得住他。”
他好像也满腹心事,又喝了几盏酒,说:“晚上我还是出城去,我那帮兄弟们见不到我就像没了主心骨似的。节度使这里可否派些营伎,让我兄弟们出出火?”
这倒没有问题,曹铮一口答应。
凤霈有些踟蹰的样子,但有的话现在没法说,只劝了几句“郭将军不妨留在城里,营伎送出去就是”之类的话,到底也留不住郭承恩,只能看他走了。
曹铮送郭承恩出去,回到花厅看见凤霈还在就着酒桌的一席菜肴一点点抿着紫金泉酒,心里着实恼火这个人的不知趣,又不好明说,只能道:“大王慢慢用,卑职那里还有点事,先告退了。”
“别忙,”凤霈抬脸说,“我也是有要事,特为在等你。”
曹铮只能坐下来听。
凤霈说:“我那小女的信,我其实带来了。”
“啊?”曹铮眨眨眼,然后看见凤霈从怀里掏了几张笺纸出来,忙接过来看。
很快看完,他眉目凝重:“要钱粮是小啊,要郭承恩的人或人头,可怎么办?”
“没人敢做这个主。”凤霈说,“郭承恩是官家特为倚重的‘拨乱反正之能臣’,要是这么着给了温凌,只怕凶多吉少。还是请示官家吧。”
“快马到京,也得六天啊!”曹铮犯愁,“温凌那里,只需要一两天就能递一回消息。这拖一拖不会给发现吗?”
凤霈根本就没主意,半日才说:“反正别得罪了温凌罢,我女儿可还跟在他身边呢。”
凤栖的信发到并州,跟泥牛入海似的,好长时间都没有接到回信。
温凌很是恼火,从城中的军营冲到应州节度使家的院子里,进门远远地就对坐在廊下的凤栖冷笑:“并州和应州有几步路啊?别说是快马,就是乌龟爬,也该爬到了。怎么,要点钱粮就舍不得了?”
他嘲讽道:“你那爹爹,怎么这么不关心你啊?就不怕我把你当‘两脚羊’,杀了吃肉?”
凤栖正在院子里逗鹩哥,听他阴阳怪气说完,脸色都没变,只是撇了撇嘴说:“谁叫你得一个城就丢一批粮?跟在你后面给你补粮草都来不及。”
她嘴尖舌利,最为讨厌。
温凌气得拳头一举,做了个要打人的姿势。
他的拳头离她还有两三丈远呢,但不妨碍她看着他作势要打人的模样,一双眼睛顿时蓄了泪水,嘴唇哆嗦着跟真的伤心了一样:“你看你,心里只有粮草,我么,就是个‘两脚羊’。”
小腰儿一扭背向了他,抱着她的鹩哥,肩膀一耸一耸开始哭。
鹩哥扑扇着翅膀,“呱呱”叫了一会儿,突然蹦出一句:“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凤栖对着鸟,恨恨地“呸”了一声。
温凌一肚子气也没了,先“噗嗤”一笑,又几步过去到凤栖身后,抢过那蹲鹩哥的鸟架提梁,笑道:“这鸟不地道,晚上炖了吧?”
鸟像通人性似的,顿时拼命扑腾起来,扇了温凌一脸灰,叫起来和鹅一样“咯咯咯”的。
凤栖去抢那鸟架:“还给我!”
温凌就势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痕,又揩在自己的衣襟上,陪着笑说:“那你别生气了?”
凤栖白了他一眼:“我一个没脚蟹,还得受你的冤枉气,哪个敢跟你生气!并州那帮男人的主,我也做得了吗?得亏人家还说你聪明,这就随便往我身上迁怒!”
温凌乖乖受着她的气,心里想:办法哪里是没有办法!剁她一根手指,连着上头的戒指给晋王凤霈送去,估计转眼粮草就乖乖送来了。
可是看见她细白修长的手指在抹眼泪,想着她弹的那一手好琵琶,无论如何不舍得剁她的手指。
不仅不舍得,还得哄着:“我隔得老远冲你挥一挥拳,又不是真的打人,你难道不是冤枉我?你爹爹做事不地道,我冲他女儿抱怨两句,也算不得大过错吧?别哭了,真是,看着女人哭心烦。”
凤栖仿佛天生就会察言观色,眼泪收了,委屈的模样还在,但很贴心地说:“到处打仗,家信没有送到也不是不可能。我再写一封吧。”
温凌心里是焦灼的,说:“好吧。意思要急。”
凤栖说:“你急,难道我爹爹不急?一口气要那么多粮草,难道并州的人只用喝西北风的?也容他们慢慢给你。”
温凌说:“好吧,先要五天的粮。应州存粮一个月的量,我这里从城里富户中可以再周转十几天,野外围猎也能再支持三四天。主要……”
他欲言又止的。
凤栖问:“那不是已经够吃一个半月了?就心急火燎地向并州催粮草?”
温凌忖了忖,对她说了实话:“我弟弟幹不思,从涿州过来了,在往云州去,估摸着想赶在我前面立功。”
凤栖不由一怔:“那涿州……还有幽州呢?”
温凌摇摇头:“只怕麻烦大了,派去的斥候还没回来,但听其他渠道传来的消息,他干了蠢事,所以急着将功补过……那家伙,唉!我这会儿也顾不得那么多。”
兄弟俩不和睦,但是到底又和敌国不一样,顶天是争功,不会是拆台。
于是他又说:“我要向云州方向出击一次,好歹不能让幹不思看我的笑话。你们汉人的说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个士兵和战马的粮草得三个民夫运,你算算耗费有多大!我当然愁粮。”
凤栖郑重地点点头:“我给你写信去。你这里要紧,我叫我爹爹无论如何凑一凑,哪怕王府卖掉点不用的金银首饰和瓷器古画,总要助你渡过难关。”
温凌一瞬间有些感激的神色,一瞬间又被狐疑替代了。
凤栖并不多言,进屋笔走如飞,写了一封家信给温凌过目:“你看这样写行不行?”
温凌仔细地看,上面只写了要粮紧迫,请晋王无论如何协助一把,然后便是数量。最后写一句“女儿忧心如焚,恐半月后应州米汤不存,望父亲大人烛鉴!”
温凌倒是真的感激了,学着中原人的叉手礼,对她抱了抱拳。
温凌在涿州和应州,两回给郭承恩耍得团团转,虽然有功,但是也有过。
凤栖估猜得不错,温凌和弟弟幹不思都期冀着从这次的战役里好好表功,可以获得更高的地位照靺鞨看重军功的风俗,也就是离太子的位置更近了一步。
温凌这次突袭云州采用的是小支部队奔袭的方式,半个月就回来了。
凤栖看他脸色不好,手上缠着布,解开就能瞧见冻裂的一个一个口子,嫩肉还在向外渗血。
凤栖掩口“啊?”了一声,然后问:“这次袭击云州,仗打得怎么样?”
温凌要了一杯热奶,“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了下肚,脸色晦暗地说:“云州坚固,若是有粮倒可以困守可惜没有。我在云州北的戈壁里找了一圈,听说北卢的老皇帝躲在里面,可惜大雪封住了,马匹找不到一点草地,人也饥.渴难耐,只能打道回府。”
战争的艰难,凤栖不需亲临就可以想见,尤其看温凌一张脸,原本牙白色的皮肤变得发紫,她只能小心问:“那下一步怎么办?”
温凌斜眸看了看她:“看并州厚道不厚道。”
凤栖急忙说:“并州的第一批粮草已经解送到了!”
温凌其实已经得到了汇报,但还是问她:“有多少?”
凤栖摇摇头:“我不晓得。我天天在这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听说粮草到了,节度使府里大家还挺高兴,说有活路了,能松坦地过个年了。”
温凌听到这儿,顿时一声冷笑。
凤栖对他这种冷酷的模样并没有很害怕,反而仔细看了他一眼。
他说话总算算话,后来没有太过为难应州节度使的家人那个养鹩哥的小丫鬟保住了舌头,她伺候的四娘子也放回了家,连同节度使家的女眷一起,挤在后院奴仆们住的地方,虽不如以往,总算安定了下来。
温凌说:“准备着勒紧裤带过年吧!并州只送了一万石粮草,而我弟弟幹不思已经到云州了。马上跟过来,顿时又是六万张嘴巴!”眉目间又是腾腾的杀气。
凤栖问:“你很讨厌他啊?”
温凌反问:“你讨不讨厌那种跟你抢功劳,成天盯梢你的人?”
凤栖点点头。
温凌说:“我在云州城外先跟他碰了一面,吵得挺僵。现在,他又跟屁虫一样跟过来,嚷嚷着没他,我拿不下云州。呵呵……”
凤栖眨巴着眼睛问:“那么,涿州幽州怎么办呀?扔了啊?”
温凌叹口气:“扔是没扔,但是……”揉了揉印堂穴,不胜其烦似的没说下去。
凤栖说:“其实,把涿州幽州交割我们大梁不就好了?”
“想得真美!”他居然笑了笑,伸手指戳戳她的小脑门,“幹不思可从来都没打算与南梁协作,不像我我们的分歧一直在这儿。”
他看着凤栖怔怔看过来的眼神,不知怎么心里酸软起来。手指从她额头慢慢垂画到她的侧脸,再到下巴,轻轻捏了捏,说:“吵完后,他说他有办法建功立业,就带领军队走了,我要紧放下云州戈壁的驻军,飞速打马回来了。幸好,赶在他的前面。”
温凌手指粗糙,裂开口子的指腹摩擦着凤栖嫩嫩的皮肤,她有些警觉起来,转身说:“我叫厨下备了酒菜,你吃点暖暖身子吧。”
她像个用心的妻子,准备了一桌子的酒菜,热腾腾的大碗酒,大碗肉,也有精致的小菜,色香味俱全,摆成漂亮的一碟碟的。
温凌在暖橙色的灯烛下看她,看一桌子菜,心里有些柔软,有些恍惚,好一会儿才说:“做菜的厨子,叫来先来尝菜。”
凤栖不多说什么,看着几个厨娘战战地进来,每道菜夹一点在盘子里吃掉,然后又战战地等在一旁。
温凌的喉结一直在滚动,大概也是饿坏了,但努力地等着。
凤栖自己坐下来说:“这些菜肴,我督着烧的,凉了不好吃,我先吃了。”举筷夹菜,慢慢地品尝。
温凌这也才坐下来,说:“我必须这样……”
“我知道。”凤栖说,“能理解,刀里来,箭里去的,不小心些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当了靶子。”
温凌凝望她一眼,她捧着饭碗,吃得小口、淑女,但是也很香,毫无羞涩。
谁又想天天打仗呢?
这样的温馨、温柔、温暖,让奔波已久的身体陷入了绵绵的疲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