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地用汉语吟着歌词:
“宁射苍鹰不射兔,宁捕猛虎不捕狐。
与明相伴不会暗,与强相伴不会弱。”(1)
吟着,吟着,有些魄动神摇;吟着,吟着,又有些担忧害怕。
她最后低声说:“溶月,这场仗只怕会打得很难!”
溶月比她更害怕这艰难的打仗生活,立刻安慰自己似的安慰她:“不会的!不会的!看冀王打仗很有一套,这次拿下应州一定不会很难!娘子你放心,你别瞎想,咱们擎等着仗打完过好日子!”
凤栖根本不是说温凌打应州会很难,而是担忧自己的国家。
她从没有盲目的乐观,因而只说:“我不瞎想。其实靺鞨语我只是一知半解的,我会靺鞨语这事你也作不知道罢。”
中军在应州远郊扎营那天,雪依然没有停,积雪茫茫,把天地万物都盖住了,无论是光秃秃的杉树,还是密层层的松树,都为雪所点缀。山岭转折,亦被雪覆着。应州的城墙在风雪里显得模糊,只觉得是高大而灰蒙蒙地屹立在雪野里。
温凌的部队驻扎在山坳里,前队则环城扎成一片一片的营地,宛如一片白茫茫中矗起的一小丛一小丛的黑色小山包。
应州城上死气沉沉,风雪漫卷旗帜,而一个岗哨的士兵都看不见,仿佛空有一座高城。
“前站的斥候已经摸清城外的情景了么?”温凌问。
得到答案之后,他点点头,又问:“民夫把攻城的辎重检视好了么?后头的粮草运足了么?”
攻城的辎重是向南梁要的,南梁的能工巧匠特擅长于打造这些器物,云楼、巢车、焦傲车等,这次靺鞨与北卢交兵,南梁在军力上毫无支援之能,但是粮草和战械倒是提供了不少,也勉强达成了“合作”的意思。
而粮草,大雪天运送起来比较困难,后队民夫紧赶慢赶,只送上了五日的军粮。
温凌听完回禀,并不生气,反而很干脆地说:“知道了,传话下去,只有五天粮,攻不进应州城,大家都要活活饿死在这里。好好吃饱了,明日好好作战。应州城里美酒佳肴应有尽有,还有城里的女娘,都是我们的!”
风雪虽大,士气倒一下子上来了,个个摩拳擦掌,等着进城抢美酒佳肴和年轻漂亮的女娘。
风雪稍停的时候,攻城开始了。
先行到城下的数千人,环围了四周,但行动迟缓,拿刀都拿得不利索。
应州城的女墙上露出守城士兵的脑袋,大概是往下张了张,试探着射了一些箭,又试探着投了一些礌石。
这些先驱的兵卒几乎毫无躲闪之力,惨叫着死伤了好几百人。
剩余的挤作一团,既不敢进,也不敢退。
温凌站在城外的高岗上,刚刚搭建起来的望楼使得他的视野又高了数丈。他嘴角含着冷酷的笑,吩咐道:“再派一批去。”
溶月在背风的营帐里又烧了一壶热水,煮出的茶水呈现红褐色,茶香粗而烈。
她嗅嗅鼻子,厌弃地说:“真是,又苦又涩,怪不得他们要加奶喝,不加奶啊,没法喝!”
斟了一杯,递给凤栖。
凤栖自然而然地从旁边的小案上捏了一撮盐撒进去,兑上军中饲养的母牛产下的新鲜牛奶,又挖了一块酥油,拌上炒米和炒面,自然而然就吃了起来。
倒是溶月替她委屈,鼻子都酸了,好半晌说:“郡主真是太委屈了!”
凤栖诧异道:“千里和亲,自然早就准备好了要过这样的日子,难道你之前心里还没点数?”
“奴不要紧,可是娘子您太委屈了。”溶月说,把火盆移近凤栖的双脚,怕她冷出冻疮来,“大王对您千娇百宠的,王妃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待遇上从来没有亏待过您分毫那样金尊玉贵的日子尚嫌不够贵重,如今……哪个想得到?!”
凤栖笑道:“如今天地开阔,我倒觉得挺好的。只是有些提心吊胆的,我觉得自己比往日更敏锐了,睡觉时耳朵贴着枕头都能惊醒好些回。这样的感受,前所未有还挺有意思。”
说受罪,确实也受罪,但说新奇、说有趣、说大涨见闻,乃至说自我砥砺、深有收获,都不为过。
凤栖觉得,这一阵的日子就像把豢养的野鹿放回了山林,养尊处优虽然没有了,却也充实激越了好多,和以往那种每天在闺阁中无所事事捱日子、和嫡母庶姊妹斗心眼的生活比起来,仿佛都有滋有味了许多。
溶月内心是嗤之以鼻的,边哼哧哼哧干活,边说:“那是娘子还没开始饿肚子呢,要饿了肚子,才晓得有口饱饭吃是多么珍贵。”
想了想又说:“不过不管怎么着,冀王也是靺鞨的大王,再穷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肯定不会让您饿肚子的,对吧?”
又觉得温凌虽然性格可怕,但身份地位端着,作为郎君应该也还不很糟糕。
外面突然一阵欢腾。
凤栖在溶月想问什么之前先说:“他们打赢了。”
溶月满脸惊喜:“太好了!那是不是可以到城里了?”
凤栖说:“只是打赢了一仗,还没有破城呢。”
“啊……”溶月有些失望,又好奇地问,“这是外面欢呼的靺鞨士兵说的?”
凤栖淡淡“嗯”了一声:“他们叫着呢:‘东城防御最空,角楼已经被砲轰掉’‘先上壕桥,再上云梯,管保他们撑不过三天’……”
“啊,会靺鞨语还真好。那么,‘壕桥’‘云梯’是什么东西?”
凤栖不由一笑:“难得难得,你还对攻城军械感兴趣。”
溶月知道凤栖这张嘴最不饶人,也习惯了她的刻薄话,笑道:“奴才不想知道。奴只想赶紧进城睡在离地两尺的床榻上,而不要日日睡潮湿的泥巴地,听风就在耳朵边呼呼的吹!”
凤栖笑道:“一定还想吃点城里馆子才有的炖酥鹅、冬笋汤、蜜火腿、韭黄鸡子、煎烧鲤鱼……”
“谁说的?哪个那么馋!”溶月不服气地说完,口水已经不自觉地在喉咙口“啯”的一声,让凤栖笑出了声。
外有一人经过,听见她那银铃般的笑声,脚步突然一滞,屏住呼吸,在她帐篷门前驻足发怔。
第48章
风雪里劳心劳力的日子,即便是男人也觉得煎熬,但是为了心里的目标,温凌必须一往无前。
此刻,路经她暖融融的帐篷,里面的火光一闪一闪,映出两个模糊的人影;里面的笑声轻松明快,仿佛在追着人跑。
他顿时觉得疲乏了,想躺在这暖融融的帐篷里好好睡一觉,不再去想明天决定性的大战的每一个细节。
温凌忍不住就伸手揭开帘子。
门里面被闩住了,但门闩简陋,他一使劲,门闩断开,门就开了。
他往里进来,无赖一般往榻上一坐,说:“有点累了,我今晚不走了。”
溶月刚刚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幸好被凤栖用力捏了一把手腕,才把声音咽了下去。她心里不忿,但又不敢顶撞这个可怕的冀王,只能看着门,顾左右而言他:“啊呀,门怎么坏了呢?今晚这样的大风雪,可不得冻死了?”
温凌说:“笨!去外面捡根树枝闩上不就是了?”
见溶月气鼓鼓站着不动,不由眼睛一眯:“哪句不明白?我教你?”
溶月觉得这家伙可恶至极!做了坏事还一副没事儿人的模样。
但是又实在怕他,只能一步一回头地出了帐门,寻找能当门闩的树枝。
温凌说:“我累了,你过来。”
凤栖问:“我过来干嘛?”
温凌觉得好笑:“我一路带着你,是少个吃闲饭的么?”
凤栖看了看他说:“那你是少个伺候的‘丫鬟’?”
温凌觉得她嘴尖舌利得可恶,收了一丝丝的笑意,冷冰冰说:“嗯,少个床上伺候的人。你过来,我教你伺候。”
而凤栖自顾自说:“不用教,你想好了就行。应州应该半个月内能拿下吗?可是冰天雪地的,再往云州打,实在风险太大。而且应州打下来,对里面的人也算是惨战吧?他们愿意把口粮留给你么?”
温凌盘膝坐在她的褥子上听,脸色越听越阴沉,最后冷笑道:“只要在城市里就不怕没粮。军粮若没了,民间总好抢掠。”
“竭泽而渔。”凤栖评价道。
温凌脸色愈发难看:“我不需要你教我怎么打仗,怎么施政。”
眯着那双修长的眼睛盯着她:“我要你脱掉衣服,过来伺候我!”
“亦是竭泽而渔。”凤栖边冷静地说,边开始脱掉了褙子,然后很沉默地解自己的衣扣。
门“砰”地一响,溶月慌慌张张进来,怀里捧着一把柴棒,笑得比哭还难看:“大王,只有烧过的柴棒,一头焦枯的,实在很丑!真就凑合着用作门闩么?”
温凌看着粗细大小不一的柴棒,心里一阵窝火,也不说话,起身从溶月怀里的柴棒中抽出一根,对她的胳膊狠狠打了两下。
溶月尖叫一声,站不住身子,瘫倒在地上捂着胳膊痛哭。
凤栖停下解衣扣的手,冷冷道:“打得人哭的哭,闹的闹,你就满意了?!”
她的领口扣子已经解开了,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脖子愤怒地仰着,纤细幼嫩而不屈。
温凌抿着嘴,挓挲着手,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
他先是为着帐篷里银铃般的笑声、两个女孩子开怀说笑的快乐而来的他莫名地向往、莫名地羡慕。
而此刻,这笑声没了,只剩下凤栖如临大敌的脸色,愤怒投来的瞪视,目中莹莹的泪光,还有溶月硬压着的哽咽。
他还要她伺候什么?他能从她身上得到欢愉么?
明日要决战,温凌却突然很气馁,但是脸上不肯向她认输,也不肯向她显出自己的虚弱来,所以咬紧着牙,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
凤栖垂下睫毛,俄而又抬起眼皮,莹莹的泪目在火盆的光亮反射下显得朦胧而含情。
温凌好半天才放松下挓挲的双手,挠挠莫名发痒的头皮,心虚地问:“你觉得什么样就不是‘竭泽而渔’?”
凤栖停了停说:“应州是我的‘嫁妆’,就是你的地盘,你好好呵护它,不成么?”
温凌想了想说:“这是你们汉家人治国的方略?”
凤栖说:“我不懂什么治国方略,我只知道‘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
温凌又眯起他那双眼睛,半日说:“权且看看吧。”
又对溶月指了指地上一根粗细匀称的棒子说:“这根还能凑合着用。”
转身出了帐门。
他在门外突然一阵恍惚:他进来是想做什么?出去又是想做什么?
他想今日抱得美人归,不想却被美人教训了一通治理的方略。
他不由觉得自己好笑,旋转回身想再进去毕竟这是他的新娘,马上得到应州,他还要和南边凤霈所在的并州合作呢,他干嘛不能理直气壮地睡自己的妻子?!
然而门上“咔哒”一声,大概是溶月用柴棒把帐门闩上了。他还听见那丫鬟的抱怨声:“打人打得疼死了!奴以为自己的胳膊都要断了!还是九大王好,诗礼治家,不遇上严重的过失从来不轻易殴打奴仆……”
温凌伸了半截的手缩了回去,再次觉得自己的好笑:今日在凤栖面前,跟噇了黄汤似的脑子不清,给她绕得七晕八素的,但这会子再砸了门进去,只怕就要成为笑柄了。
他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建在高岗上的新望楼,便发足而去。
岗下有哨兵,远远地用靺鞨语问:“谁!干嘛?”
他没好气地回复:“我来看应州城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