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月刚问了一句“娘子在听什么呀”,就听见寝殿里传来皮鞭破风的呼啸和翠灵的惨呼。
溶月心满意足地说:“该!看她那妖妖调调的模样,就是欠揍呢!”
凤栖说:“听说冀王就喜欢打女人,喜欢听她们的哭声。将来他要是打我,可怎么办呢?”
溶月吓了一跳,然而看凤栖平静得像在开玩笑,她又放下心来,笑道:“怕什么!娘子你是燕国公主,身份尊贵,是他嫡嫡亲的正妻;又是和亲来的,代表着两国的交好他怎么敢?!”
凤栖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翠灵的呼痛声逐渐惨烈、尖锐,随着彻心彻肺的哭泣,凤栖光听着都觉得浑身紧缩,似乎要打寒颤。
“我早些为她求情去吧。”凤栖说,“这动静太惨了,我听不下去了。”
“奴看,让她多挨两下,以后才晓得轻重。”溶月看热闹不嫌事大。
凤栖摇摇头,加了一件披帛,到寝殿外准备为翠灵求情。
“大王,”她隔着门试探着喊,“茶凉了吧?再添些热的?”
里头的鞭响停了一歇,他才说:“我热得很,就要口凉的喝。”
凤栖不屈不挠:“那么好的团茶,凉了只苦不香,大王又要说南来的团茶是骗人的东西了。热茶我都带来了。”
里面又停了一歇,她熟悉的温凌冷笑的声音传来:“我不让你进来,是为你好。”
凤栖说:“你不累么?歇歇吧。”
温凌笑声越发冷:“行啊,打够了,也该歇歇了。翠灵,是不是呢?”
半晌,翠灵没有回答。
凤栖好像听见喘着气胸脯起伏的声音,声音非常奇怪,不是寻常痛苦喘息的声音。
温凌在说:“翠灵,你和她约好的吧?她打断我的兴致来为你求情,就有用了?能救你了?”
凤栖咽了口唾沫,还是硬着头皮说:“那……我进来了。”
“门没锁。”
凤栖侧身用肩膀推开寝殿的门,而后一哆嗦,手里的银茶盘“当啷”落在地上,那闪着紫光的兔毫盏发出玉碎一样的破碎声。
第41章
翠灵的脖子里宛如缠着一条乌黑发亮的蛇,勒得她脸色发紫,发不出声音,双手徒劳地抠着,两条腿徒劳地蹬动。
那“蛇”的首尾掌控在翠灵身后那个男人的双手中。他脱去了上衣,露出一身白皙的腱子肉,臂膀在使劲,肌肉绷得跳动起来一般,脖子都变得又粗又硬。
而他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冷冰冰的笑容,好像他被蛇的灵魂附着,完全冷血无情。翠灵的鞋子蹬掉了,一双粉嫩的脚丫在地板上蜷缩着,最后无力地撒开。
凤栖几乎说不出话来,一口一口地干咽唾沫,喉咙里火烧似的干燥,兔毫盏破碎的圆底仍在地面滚动,而那声音变得好遥远,仿佛是旧年的回忆,隐隐约约,捉摸不定。
温凌露齿笑道:“你想来求情的吧?”
凤栖又咽了一口干涩的唾沫,嘴张了张,说不出话。
温凌摇摇头说:“啧啧,我真看高了你。你还是在害怕嘛,不过也正常,要多看看,才慢慢能够适应。刀头上舐血,本就是练久了才能练出来的本领。”手上又用了三分力,低头对翠灵温柔多情地说:“翠灵,你一向伺候我伺候得不错,我今日给你痛快些谁来求情都没用的,你那点小九九我早就看透了。说实话,想利用我,你还嫩着,我并不吃美人计这一套。我本来还只是打算把你丢回教坊司去,但你居然敢在我面前对北卢皇帝下毒,胆子也大得没边了,那我可没办法饶你了。”
凤栖终于发出声来:“你这是向北卢皇帝示弱么?”
温凌抬眸凌厉地盯着她:“什么?”
凤栖又说了一遍:“你必杀翠灵不可,这是向北卢皇帝示弱么?”
温凌冷冷道:“你不用激将法。我要和北卢皇帝结盟,她意图刺杀北卢皇帝,坏我大事,必不能活。”
温凌说这话,手上分毫没松开。翠灵的脖子被深深地勒进一寸,颈部的皮肤全都淤积着紫血,而那张脸已经恐怖到没办法看了。
凤栖心里明白她的求情毫无能够拿捏温凌的地方,而温凌素来有很强的目标性,很少为感情左右。
翠灵必死无疑。
温凌又笑起来:“别看了,小丫头,晚上会做噩梦的。到厨下给我重新倒一盏茶来。”
凤栖转身木木然离开。
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叫你不要来,你不听话,吓到自己我也没法子。不过也好,也是给你长长记性,我温凌的眼睛里不揉沙子不管你是谁。切记!切记!”
凤栖再次端着茶盘进来时,深吸了一口气,而进去之后,看见翠灵已经躺平在地板上,衣裙理顺了,脸上盖着她自己的披帛,双手僵硬如爪子般,一双脚倒是柔嫩如生,苍白的搁在乌黑的澄泥地板上。
身上条条鞭痕都已见血,在翠灵身上密如蛛网。凤栖已经平静多了,看着翠灵的尸身说:“好歹她也伺候过大王,连个好死都不能给她么?还要虐杀?你这个人……”
温凌也平静了许多,一边擦拭他鞭子上的血迹,一边淡淡解释说:“要给北卢皇帝看的,样子总不能不做足。”
“她的性命你一点都不在乎?”
“有什么好在乎的?”他说,“她弹的曲子总是不到位。”
凤栖不由斜瞟了他一眼,他也正好注目过来,倒不大明白她这一瞟何意:“怎么了?你听不出来?她的琵琶曲总也学不好,再练也没用,她真不是那块料。”
“她是个人!”
凤栖说完这句,觉得自己简直是对牛弹琴!对他这样残暴的人有什么可说的?他何曾把翠灵当人看?
温凌果然好笑似的嗤笑起来:“不错,她是个人,不过那又怎么样?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人。”
他走过来,身上血腥味犹在。凤栖不由就后退了半步,然而还是被他飞快地逮住了。他扯着她披帛的两端,勒住了她的肩臂,把她整个儿地拉向自己:“凤栖,我对女人要求不高,听话第一,懂事第二,容貌和才艺则是锦上添花你够的上让我喜欢的程度,但你也并不听话,翠灵是你的前车之鉴,你不要犯她的错误,我对谁都是不会手软的。”
凤栖极力地后缩,但仰头说:“云州之北八月飞雪,我看北卢两院的文书,伪帝也一直在关注云州和阴山的情况。”
温凌不意她突然和他说军政,怔怔地松开手说:“是,但他无能,打不下云州。”
“但你没那么多人,不能分兵。”凤栖说。
温凌又怔了怔:“那又怎么样。”
“涿州和幽州那么近,你那位弟弟势必是虎视眈眈地想抢你的功,所以你不能不和北卢伪帝合作,借他的手管理幽州,隔绝涿州借道往云州突袭。”凤栖滔滔不绝,观察着他的神色。
温凌终于道:“你说得不错,算是懂我的意思的。”
凤栖说:“若是想要我父亲在并州给你通行,你可不能得罪了他。”挑眉望着他,带着笑意,也带着挑衅。但心里突突地跳她的父亲晋王,一无权势,二无才干,与皇帝兄长的关系还不好,真正是个摆设。
但南梁内部的情况温凌并不了解,他只去过一次,所见的是凤霄凤霈兄弟在宫廷里融融睦睦的样子,了解的是没有儿子的皇帝凤霄,过继了弟弟的儿子为太子仅从这些消息,大约也只能得出“兄弟齐心”的结论,因而也笃信得到凤霈的女儿,和南梁就可以谈判。
现在他心心念念是得到并州的支持,攻打云州时大后方才平靖,郭承恩不可信,那就只有凤霈可用。
温凌和缓了语气,说:“翠灵已死,你那点小醋心自然也可以收起来了。”他转了笑脸:“男人在外面逢场作戏,想必你也不会介意,对吧?”
凤栖默然,他以寻常女子的心性来推论她的,这样的错缪也不用指出来了,随他怎么想吧。她只转头望着躺在地板上死去的翠灵,心里为她的不幸哀叹。
但她也诧异自己竟然会如此的冷静,进门的时候恐惧了一阵,现在好像也能淡然视之。
温凌已经在喊人:“来人,把尸首搬到那位皇帝小子的宫殿里去。告诉他,这是他们北卢的乱党之女,行刺了北院夷离堇,我已经鞭打处死了。我一片笃然诚心,望他知晓。南院夷离堇在偷偷招募死士,意欲谋反,望他也早做处理杀伐果决,不为儿女情长所囿,他得学学呢!”
一个翠灵,一石二鸟,打开了幽州的城门,威慑了北卢伪帝,两大有实权的宰相,一个借翠灵之手干掉,一个逼伪帝自己杀掉。想必那些帮助翠灵打开城门的族人,以为可以借此翻盘,结果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是下一轮清洗中的受害者。
所得利者,只有靺鞨温凌一人耳!
凤栖默默地离开,转眼寒冬将至,温凌将剑指应州,作为粮产丰饶的并州,将是在应州打仗的人最好的后勤之地。晋王凤霈即将面临两难。
温凌清理了幽州城内的禁军将军、六部官吏,留温驯听话、谄媚怕死的一批,杀不服和议、铁骨铮铮的一批;他自己带来的人、原北卢低等的汉族读书人,充实了朝廷里的空位。大事决断,他与伪帝金印共盖才算数;攻守军政,以他新铸的虎符为凭。北卢皇帝彻底成了个“儿皇帝”,灰孙子似的听他指挥一切。
安排妥当了,温凌拔营,往西而行。
晚上,千帐灯中,他给南梁的皇帝写信,写完唤凤栖前来润色和誊写。
凤栖看完脸色就不大好,问:“怎么写我也无法左右你,但是为什么还要由我来誊写?”
他平淡而不容置疑地说:“这不明显着吗?要你的字迹。”
他写的是:因为南梁嫁妆未齐,所以暂未和凤栖合卺、行夫妻之礼。接着就开始臭不要脸地催要嫁妆了按之前的合议,打下北卢,收复燕云十六州后,寰州、应州和云州是作为“嫁妆”的,十六州只能还回去十三州。而当时大梁朝中激励讨论后觉得,拿到一个州是一个州,总比一个都没有好,毕竟还得靠别人去打,所以就同意了。
凤栖脸都气红了:“这是什么道理?燕云十六州,我们大梁一个都还没拿到,反倒要先付你嫁妆?请问,你的聘礼又在哪里呢?”
温凌笑嘻嘻说:“涿州幽州一句话的事,周边几州也如探囊取物。但没有云州,捉不住北卢皇帝;捉不住北卢皇帝,幽州那位就名不正言不顺;他名不正言不顺,就腾不出幽州位置;幽州腾不出位置,涿州谁敢撤兵?……你看,相当于一个都得不到手。你说这怪谁呢?”
凤栖气得骂他:“无赖!”
他正色道:“喂,你别蹬鼻子上脸!我要打你可不会手软。”
凤栖知道他心狠手辣,不能硬杠,只能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他倒又嬉皮笑脸地跟上来:“娘子,还真生气了?你放心,国书里写的我一定说话算数。你就不想我尽快打下云州,交割其他十三州为聘,和你大婚合卺,过日子生孩子?”
“呸!”
只能这么回答,别无他法。
温凌得意地笑起来。
第42章
花开两枝,话分两头。
其时,晋王凤霈已经从京城回到封邑,而他的亲儿子凤杞送亲回来,只来得及在并州见了父亲一面,就被召回了汴京。
这些前情往事,却都是凤栖所不知道的。
凤霈见儿子的那天正是一场淋漓的秋雨。那时候天还没冷下来,地上的落叶还是金灿灿的,被雨水打得宛如天然图画。
他面色阴沉,胡须颤抖,一把推开撑伞的小厮,踏入雨地里,冷冷笑着对前来的儿子说:“太子一路别来无恙?差使圆满?”
凤杞几乎不敢直面亲爹的脸,低下头说:“多谢皇叔父关心,一路虽有风尘,还算顺利。”
凤霈“呵呵”笑了两声:“不错不错,一定顺利的,你妹妹一入胡尘,你自然劳苦功高了。”
凤杞嘴角抽搐,几乎想哭,抬脸说:“难得在并州相见,请叔父一盏茶。”
凤霈说:“岂敢让太子破费?还是小王来出这个茶酒钱。”
话虽然说得毒,父子俩好歹肯到王府里坐下说点私话了。
晋地是凤霈的封邑,军权和财权没有,郡王的威风还是在的。他挥袖吩咐:“我自京城回家了,晚上开个小宴为自己接风,请节度使曹将军、晋阳府邱府台来用个便饭。”
又说:“这会子我接待太子殿下,门窗关上,也容我们叔侄说点私话。”
门窗一关,凤霈大剌剌往上首一坐,已然老泪纵横。
而大梁的太子,“扑通”往地上一跪,哭着甩了自己两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