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此刻只能放下双脚,哈哈一笑,赞道:“章相公肚量胆气不减当年啊。请坐,奉茶。”
章谊告罪坐下,反倒收了笑叹了口气:“如今这局面紧了,臣想着自己与大王尚有说得上话的机会,无论如何要来听听大王的意思。我们官家说:如今一切但听大王吩咐,汴梁敢不尽力?但若是打起来,对谁都没个好。”
温凌冷笑道:“他说起来倒稀松,我这里却要面对勃极烈和那位废太子的压力。”
章谊说:“无非是要大王自证忠诚,那拿下并州才是功莫大焉。”
温凌道:“拿下并州?说起来多容易!晋地山势险峻,大河阻隔,又有你们另一位皇帝和几位将军坐镇,我的人性命不是性命?要到那鬼地方涉险?你把汴梁让给我,多么容易!”
章谊面有难色,半晌道:“又谈何容易?”
温凌说:“你不容易,我也不容易。我现在是骑虎难下之势,我父汗和勃极烈们要我用胜局来自证。我只要获胜了,随便你那里有我们什么来往书信,我都可以说是反间的谋略。所以,你要有本事把并州或汴梁其一给我,让我好跟国内交代,我自然也不必辛辛苦苦打仗。”
这个当然也是章谊做不到的,所以也是撮牙花子在那儿犹豫。
温凌心里也苦啊,但素知章谊是个自私自利又算计的人,想了想挑眉笑道:“章相公,凤震这主子,值得么?”
章谊果然眉梢一跳,而后问:“什么意思?”
温凌道:“让你背黑锅,在黑牢里坐了那么久,你还为他谋算,果然是忠臣么!”
讥刺完很快又笑着抚慰:“当然,我也晓得,跟那种奸猾之人,只能煎熬忍耐,毕竟还有家人在汴梁,自己一身是小,全家老小的性命是重。可如果有两全之法,章相公何必为凤家王朝殉葬?”
老奸巨猾的章谊好半日才问:“愿闻其详。”
温凌道:“我要汴梁,也要你我的消息不外泄;你要家人平安,也要继续你的荣华富贵你的荣华富贵只能靠凤震了么?他把你利用完,又真能给你荣华富贵了么?”
章谊垂头道:“实话说,我也不信任他。但是”
能信任谁呢?
温凌道:“无非是我给你拿捏凤震的底气。但我对人好不好,可是要看行动的。”
章谊于是又抬头笑道:“那么,二大王大军陈列汴梁四围,我劝官家迁都杭州,划江而治,以臣属身份入贡。不过,并州那帮叛贼不处置掉,大王卧榻之侧仍有鼾声啊。”
温凌眯了眯眼:“我晓得,有汴梁做根基,四边漕运通达,不缺粮秣,我自然不会给并州好过!这不仅是你希望的,也是我希望的。”
正月十五还未过,温凌的战船已经造好了千余艘,铁浮图铠甲和拐子马的马甲都被保养得锃亮,在漫天的小雪中闪着暗黢黢的光色。
战船渡黄河才几十艘,南岸的梁兵又像当年一样一哄而逃,留下光秃秃的矶头,甚至营房里来不及带走的粮草、兵器。
高云桐在并州接到王枢的军报,上面写着凤震的谕旨招贴:
“天下大计,国家存亡,在乎汴京,朕当与众卿独留中原,训练将士,益聚兵马,都城则必可守,靺鞨则必可战。”①
但接下来誊抄着四处逃亡的汴梁朝中臣子的言论:“汴都蹂践之余,不可复处”“东南财力富盛,足以待敌。”②
他问凤栖:“这意思是?”
凤栖道:“很明白啊,我那三伯已经想逃了,但总要金蝉脱个壳,不然生怕逃不掉。但也要造个势,将来逃到江南,也还可以向天下解释,他逃跑是为了‘待敌’。”
高云桐摇头苦笑:“这些居庙堂者的弯弯绕心思,殊不可解。他的聪明才智要是用在正经抗敌上,何至于此?”
凤栖冷笑道:“抗敌是不可能抗敌的。他抗敌,就没有好日子过,只有不抗敌,才能稳坐皇帝的须弥座。就是你们这帮穷酸,才天天心心念念想着驱除鞑虏,还我山河。哼。”
高云桐知道她这正话反说的德行,笑着揉揉她的头顶:“所以,也多亏了我们这些读孔孟的读书人,傻乎乎的,才能保有我中华的血脉和文脉。”
凤栖笑道:“好了,我们想破脑袋也没想出的法子,现在自己就成了。温凌不需要我们去会谈,自然地就要把凤震逼出汴梁了。只是他若真的环围了汴梁,我们还有回天之力?”
高云桐想了想说:“我倒不怕他攻汴梁,即便攻入了,汴梁的百姓受过一回罪,绝不愿意束手待毙第二回 忻州巷战的法子,我在汴梁时教过禁军,也教过百姓组成的民兵,曹将军做枢密使时,也抓紧推进过‘户户为城,人人为兵’的战略,各保甲都训练过。只要汴梁内城扛住几日,再与外面呼应好,转而洛阳东进,并州南下,河东河南诸地呼应援救,很快就可以收复汴梁。”
“那你怎么眉头紧锁?”
高云桐说:“我只是觉得温凌这么轻易就出兵,不太正常。先有消息说是黄龙府在施压,黄龙府为什么要施压?”
他百思不得其解,凤栖也百思不得其解,两个人都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但又只能互相安慰。
“不管了,先把眼前的仗准备好。”高云桐说,“把温凌赶出汴梁后,官家就要在汴梁祭庙登基,昭告天下。洛阳有王枢,我们是留在汴梁,还是回到并州呢?”
“留汴梁可以帮助帮助我哥哥呀。”
“但并州给谁管?郭承恩吗?”
凤栖不由迟疑,好一会迟缓说:“那么……我们回并州?”
“汴梁留给郭承恩‘辅佐’官家?真正做朝廷禁军的太尉、枢密院副使、皇帝的老泰山承恩侯?”
确实难办。
凤栖好半天才说:“郭承恩不仅野心勃勃,还算计得很好。他知道我们不信任他,但踢不走他,特别是……他马上要当外公了。”
高云桐眼睛都瞪圆了:“圣人怀孕了?”
“嗯。”凤栖点点头,“我才知道,皇后的贴身侍女说漏嘴的,也才一个半月的身子。我问哥哥时,他又惊又喜,挠了半天的头,先嘟囔‘怎么可能……就那一回……’,又笑着说:‘朕有嫡长子了!国本可固!’”
皇帝有了太子,会给百姓们一颗“江山有继”的定心丸,但太子是郭承恩的女儿生的,不免担心未来郭承恩仗着外家的身份窃取权柄。
高云桐半日才说:“天意难测,真有了,也只能认了。”
还要多伤一份脑筋,考虑如何对付郭承恩。
凤栖说:“先听说我哥哥不怎么喜欢郭皇后的,俩人都不怎么在一起。但郭家的女儿也和她爹爹一样肯动心忍性的,知道大哥喜欢伎乐,隔三差五要叫教坊司送人进内。母亲有一回实在气不过,把皇后说了一顿,皇后一边哭,一边顶撞:‘我做个贤惠人还不好么?’回去又和哥哥一顿哭,哥哥不敢违拗太后,只能陪着哄劝,多喝两杯酒,不知怎么睡了一晚竟成事儿了,而且竟然就怀上了。”
高云桐说:“我们那时候好像也一次就中?”
他嬉皮笑脸揉揉凤栖的肚子:“大概是我这阵子不够努力……”数呲
“什么时候了瞎想这个!”凤栖嗔怪道。
他有些兴动似的,抱住她贴紧了。
凤栖吸吸鼻子说:“你身上什么味儿?”
高云桐有些诧异:“我今天操练之后擦过身了。”
凤栖皱着眉继续吸鼻子,还挣离远了些:“然后呢?干嘛了?”
高云桐说:“然后写了一会儿信札。”拉起自己的领子嗅了嗅,又闻了闻自己的袖子:“不就是烟墨味儿吗?用了冰片和麝香的贡上墨锭。”
凤栖捏着鼻子:“是了,就是冰片和麝香的味儿,好恶心人呢!”
话还没说完,突然胃里翻江倒海作呕,推开高云桐,到唾盂边一阵干呕,呕得胃里痉挛,眼泪迸出,而脑子稀糊了一阵,突然闪电劈开般清醒过来。
第303章
并州皇室连续两件喜事,让作为太后的周蓼喜笑颜开。
对儿媳和庶女是一视同仁的,均从并州的存粮中挤出好吃的先供两个孕妇。
郭娴心里不忿,在自己屋子里发牢骚:“她连公主的名分都没有,凭什么和我一视同仁?就算是公主,难道公主能比肩皇后?真是偏心眼儿!”
这话当然没有传出去,因为她晓得凤杞对妹妹的的疼爱远超过对自己,自己要不是有了身子,凤杞只会继续对她相敬如“冰”。
凤栖这次的反应却比上次重,才刚刚一个多月的样子,已经闻不得各种气味,尤其是翰墨的味道,闻则必吐。
高云桐每次进屋前必须先全身洗涮,看她可怜巴巴的模样不由啼笑皆非,说:“难道你怀了个不爱读书的孩子?怎么都不能闻墨味儿呢?”
凤栖含着一泡泪,漱了漱口,才道:“哪个晓得你这是个什么‘坏种’!”
高云桐闻了闻自己的袖子,又拉开领子嗅了嗅,确定没有墨味儿了,才近前坐在她床头:“官家也说了,你反应大,就不要勉强到他那里侍应了,女官的事虽然重要,大公主还能承担一些。要紧的事我亲自来问你,寻常的事你就不要操劳了,好好安胎为上。”
凤栖确实也心有余而力不足,躺在床上看着承尘:“唉,现在是最重要的时候,偏生这时候我却像个废物似的只能躺着。”
又问:“近期有什么消息呢?温凌已经渡过了黄河吧,汴梁可有动静?”
“嗯,温凌大船势不可当,南岸的守军跟以往一样不堪,连象征性的抵抗都没有,全部作鸟兽散。我在汴梁或曹将军在汴梁时,还都不至于如此。”高云桐说,“但与其怪将士,不如怪在上者凤震嘴上喊着要‘与汴梁共存亡’,事实上宫眷已经偷偷送出了城;他的几个近臣也纷纷在把家眷往外送。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百姓和朝臣都不是傻子,现在人心惶惶,都怕汴梁再次失守,又要遭一番洗劫,说不定还会屠城。”
“我们可有法子?”
高云桐微笑道:“万无一失不敢说,但不会打毫无把握的仗。”
凤栖心里松乏了些,不由也微笑道:“有你在,叫人放心。”
他捉过她的手指吻着:“敢不尽力?请公主殿下放心。”
凤栖不由“噗嗤”一笑,又问:“沈琅玕有消息吗?”
高云桐说:“有消息,蜡丸送到了,吩咐他的亲眷不要往靺鞨的地界去了,他想办法把最小的儿子送回南梁,其他的听天由命。”
“‘听天由命’?怎么至于用到这个词?”凤栖不由竖起半身,“黄龙府查得很紧?”
高云桐沉沉地点点头:“查得非常紧,所幸琅玕机敏,大部分与温凌来往的信笺提前烧掉了。幹不思虽然攀咬汉臣,好些汴梁过去的人被严刑拷打了,他倒是始终能和靺鞨汗王笑嘻嘻的,打开府邸让随便查,应该是洗脱了嫌疑。温凌那里,想必也不敢轻易出卖沈素节,毕竟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他又乐观起来:“总要打了胜仗,一切才好说。打胜了可以谈条件,换回宗室男女、朝廷大臣等。哦,被听说北狩那位你七伯,没有熬过极边的严冬,已经以‘昏德侯’的身份宾天了。膝下留了几个‘儿女’,都是嗷嗷待哺的月份,血统可疑,不过也要当心靺鞨当作奇货可居,拿来立君做傀儡。”
凤栖却一直不很乐观,始终在想沈素节说的“听天由命”。
正想着,高云桐犹豫着摸了摸她的脸:“亭卿,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她征询地望着他。
高云桐歉意地说:“刚刚说到汴梁的局势,无论如何我得亲自前去,一来要策应城中一些信得过的人,温凌甫一进城,我们就要发起反攻,不能当真让他凭据了汴梁;二来要准备好捉拿南逃的凤震的军队,朝廷禁军会随同凤震,只怕也是硬仗。大姊夫会在洛阳接应,郭承恩现在也正心热着,也愿意在黄河北岸断掉温凌回逃的后路。并州,只有官家在,你少不得辅佐他,所以这几日好好将养,到时候还得吃好多辛苦。”
“我想跟着你去。”她突然间觉得心里一阵酸楚,拉住了高云桐的手,脆弱的眼泪不知道怎么的就落下来了。
高云桐一直只见她嬉笑怒骂、睥睨一切的模样,是个小娘子里的“混不吝”,就是哭泣也不是这样撒娇的哭,一时都不习惯了,拍拍她的手背劝道:“你得好好保着我们的孩子呀!”
她抓着他的手摇一摇,又摇一摇,摇得他的心都软了,只能先答应:“可以晚一天出发,好不好?”
“躺下来陪我。”
他依言躺下来,被她抱住了腰,于是也轻轻环抱住凤栖。
凤栖在他胸怀里抽泣着,说话间带着睡意:“我怕你离开,上次那个孩子,我心里很难受……”
只不过之前身在敌营,风险重重,性命攸关,整天提心吊胆的,也无心为一个流产的小孩悼念;此刻心境却格外害怕和忐忑,生怕那样的惨况再来一回。
“我会好好的,要陪你一辈子呢。”高云桐向她承诺,她却越发哭得凶了,浑身打着颤儿。
高云桐拍着她的肩背,说着轻柔的话哄着她,好不容易看她睡着了。他还有一大堆备战的事,不敢再耽误,小心翼翼从她腰下抽出麻了的另一条胳膊,轻手轻脚地下榻蹬鞋,又帮她把被角掖好,亲了亲额头和鬓角,才恋恋不舍离开。
向凤杞回报备战事务的时候,凤杨在一旁随侍笔墨,把一些重要且机密的决策记录下来。不过和凤栖比起来,这位大姊对国政相当懵懂,两个人说到重要的地方,几乎要争执起来,她也只是劝道:“不要吵,好好说。”
好容易一堆正事儿谈完,高云桐要恪守臣道,低头赔不是道:“臣刚刚有些话说得重,请官家见恕。”
凤杞脾气倒还很好,也笑了笑:“我知道你是个直硬性格,谁都不让的,不然也不遭那些磨难。”
又说:“我这几天心情也不佳,也不全是怪你顶撞。”
凤杨在一旁笑道:“都要当爹爹的人了,要控控自己的脾气。太后前两天还在说,官家怎么不到皇后屋里去?好歹是夫妻,好歹她为你怀了孩子。”
不说这茬儿还好,一说起,凤杞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勉强笑道:“不是我不去,是去了几回受了几回气,实在受不了了。她怀孕了,我妹妹也怀孕了,怎么就没她那么矫情娇气?天天挺着个肚子不是哭就是闹肚子明明还没大起来呢,全是她的肥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