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桐端着酒杯,说:“温凌确实一直没有进一步的动静,在观望并州这里有没有威胁他是统兵的老手了,现在虽然领兵领得日子紧巴,但凭着河北沦陷各城掳掠来的签军和粮草,也还能支应。要看不见好处,自然不愿意花兵力和物力去夺汴京,他更愿意看见我们内斗,而他可以坐享渔利。”
这里几乎成为一个三角之势:任意两方作战,均会给第三方得力,所以,如果凤震有胆气稳坐钓鱼台,也未必不能扛下去。
凤杞皱眉道:“意思是我们只能与温凌合攻汴梁,再答应他一些好处?以换取自己入主京城?”
又反问:“这与卖国何异?!与凤震何异?!”
道理上说,确实见不得光。除了凤栖,其他人均是沉默。
周蓼看凤栖想说话的模样,抢先道:“亭娘,再想其他办法吧。”
好好的饭顿时无滋无味了。
凤栖虽然没有再说自己的主张,心里却想:虽说事缓则圆,但不仅他这里,凤震、温凌,在休整之后,都会拿出新的主意,步步为营。而并州毕竟只是掎角之地,错过了时机,再想夺中原难上加难。
饭毕,周蓼说:“亭娘,昨儿我新找得了两块好绸子,你去看一看,做什么衣裳合适。”使了个眼色。
凤杞对高云桐说:“妹夫,我有几句话,和你商量商量。”
凤杨摊摊手笑道:“得,我指挥宫人们收拾桌子去。”
凤栖跟着周蓼回去,见母亲身为太后,住处也依然很朴素。拿出来两匹绸子,都是旧王府里已经放陈了的老料子。
周蓼笑道:“这匹新一些的、松花黄的给你做条裙子穿;这匹老绿色的,都湮淡了,我正好做件夹棉的褙子。”
“是,女儿替孃孃裁剪。”
周蓼笑道:“现在身边人虽没有当年在晋王府的时候多,可也不缺裁剪衣服的。亭娘,我只是找个机会与你说几句话。”
顿了顿,又转折说道:“本来这府里是你最忙,天天帮你哥哥处置好些政务,也多仰赖你聪明能干,做衣服这种事,也不该分你的心你别忙着摇头,亭娘,你的才干不在裁衣烧灶上,若是早四五年,我一定要把你逼成个贤妻良母,但如今你要做贤妻良母,真真是荒废了你的头脑。所以,你好些天没去你哥哥那儿,是真的对他生气了?”
凤栖下意识抚着衣料,嘟着嘴说:“生气当然也有点,但更主要是我不能提到与温凌合作的事,一提他就炸毛。”
周蓼道:“不过他上次抬巴掌,可没敢打你。他自己也说,无论如何,对亭娘是下不去手的。再说,我也骂了他了,还不够替你出气么?你还要和他赌气啊?”
凤栖说:“他还质问我是不是对温凌有情,因为温凌曾经放过我一马。他这不胡说么!”
周蓼轻轻一笑:“你随他胡说。”
但敏感的凤栖,直觉周蓼其实也是信这一点的。她憋着一股气说:“总有一天,我要温凌死在我手上。”
“亭娘,”周蓼正色道,“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行么?即便你能够利用温凌,他对着你的主张也许会失智,但,这让大家都不舒服。”
她轻轻把凤栖鬓角的一绺发丝挽到耳后:“虽说兵道诡道也,但女儿家的名声更要紧。”
“孃孃!”
周蓼说:“这条别争了,我和你哥哥也深谈过,他不愿意你和温凌再牵扯到一起。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又说:“你舅舅们,还有宋相公,现在在南方已经拿下了清议和淮岸各城的州府厢军,我们不用急,只要凤震有一天沉不住气出城潜逃,他就必然再无归路。”
第299章
另一边,凤杞拉着高云桐促膝谈话。
“我妹妹生我气,多亏得妹夫从中斡旋。小丫头骨子里还是个孤傲,真真叫人惹不起。”他含着笑抱怨了妹妹一句,又说,“除了不与温凌谈判这条,其他的,你们的意见我都认可。”
眸子亮闪闪的,等着高云桐告诉他一点好主意。
但高云桐只能微微蹙眉,沉默不语,最后摇摇头:“不大容易。”
凤杞有些失望,苦笑道:“不错,我也知道不容易,再等等看吧。就不知道温凌会不会又与凤震做了一伙儿?应该不会吧?凤震的独子可是死在他那儿的。”似是自我说服。
实际凤杭却是被凤栖所杀。如果凤震真的足够冷血狠心,又有什么不能与温凌合谋的?
高云桐说:“现在只能关注时机,如果发现他们俩有合谋的意思,再图其他法子。”
但总归是被动了。
高云桐也不好多说他啥,只能提另一个话题:“润州的回信已经到了,沈琅玕老家的宗族打算照我们的法子递信去黄龙府,但靺鞨肯不肯放他一家子回来,尚未可知。”
“要试一试。”凤杞道,“琅玕是忠臣,一定要尽力救回来,不能叫其他臣工寒心。可是我仍然不能和温凌作一伙……”
“是,这次的信送到黄龙府后,再看看情况吧。”
其实也没有多少可谈的要事,只是凤杞觉得当皇帝实在太孤独了,没话找话说了一会儿,又与高云桐相对默然了一会儿,强作欢笑道:“近来喜事多,并州城里的教坊恢复了以往的热闹。可惜我只能在节度使府里听说流行的曲子,不知你听到过没?”
高云桐说:“没太注意,想来还是老调翻新篇罢了。”
见凤杞那挑眉的表情,不由又陪笑道:“臣以往是文士,如今却是武卒了,那点子诗思和情怀早就被.操练、军械、牛马、粮草……屎尿屁种种消磨殆尽,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吟诗填词了,也不关心这些了。”
凤杞笑道:“理解,当年‘青楼薄幸名’的我,现在也关在这府里做个‘无事忙’了。”似是叹了口气。
紧跟着,他以手按拍,沉沉吟诵道: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
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
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
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
“这是太白的诗?”
“是的,亦是旧曲子。”凤杞点点头,想起了什么似的,起身到小抽斗里取了一杆尺八,将《短歌行》的调子吹奏了出来,尺八的音色苍凉空阔,沉郁时如松风簌簌穿过月夜。
高云桐不意皇帝还有这样好的演奏水准,听得怔怔的。
凤杞演奏完一曲《短歌行》,放下尺八,见高云桐的样子,不由笑道:“人常说‘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如果天下没有大乱,我也真不想当什么皇帝太子的,只想做晋王世子,将来在晋地吟风弄月,过完一生。可惜世间没有‘如果’。”
高云桐虽是文人出身,但骨子里是个务实的人,以往吟风弄月也是为了赚些外快,所以听了凤杞这段感慨,事实上觉得这位皇帝真的是“无事忙”,这些忧思大约是闲出来的。
不过能比以前的状态好,凤杞本就不是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皇帝,如今几乎已经是他勤政的极限了,也不能要求这位纨绔太多,凤杞偶发风月之思,只要无伤大雅,也默认没什么大不了。于是高云桐压低声音问:“官家是想邀些教坊司娘子来唱唱曲儿,解解忧思?”
凤杞“嘿嘿”尬笑了两声,没有反对。
高云桐含笑点点头。
凤杞尴尬地搓着手解释:“不怕你笑,我在当那劳什子太子之前,天天是跟在教坊司吟风弄月,自己也会填词,会演奏些曲子。要不是现在太平了些,我也不敢碰这些。也不敢和太后提,提了必然挨一顿骂。”
像个苦行僧似的,和过往的日子差距实在太大了。
高云桐心里未免有些可怜他,点点头说:“若只是声乐之想,也未尝不可。不过官家不要溺于声色享乐就行。”
凤杞也急忙保证:“你放心,我听点曲子解解忧思就好,不会沾惹那些小娘子们的。能不能……尽量,找个会弹琵琶的,样子冷一点的,漂不漂亮在其次,我喜欢……那种味道的。”
原本在战争时期,并州节度使府不逢大宴不奏鼓乐。
所以,当凤杞的正屋里传来切切嘈嘈的琵琶曲时,大家都不由放下手中活计,猜测起来。
周蓼得知弹琵琶的是教坊女子,最为盛怒,摔下手中的针线和绷子:“杞哥儿怎么回事?如今天下大治了吗?百姓安居乐业了吗?他的皇位坐稳了吗?就开始听这些靡靡之音了?哪有点发愤图强的样子!”
凤杨忙劝她:“孃孃,大哥儿这段日子已经好了很多了,也不作死,也不喊着‘出家’,也肯勤政,也肯听人劝,上次和亭娘龃龉,也是因为不肯和靺鞨和谈。他自小都是那样好日子过过来的,苦了这么久,难得有个想头,就让他满足一下吧。”
而东屋里,凤栖问:“咦,这是官家在听曲儿?”
高云桐笑道:“怎么,你也要反对?”
凤栖道:“我有什么好反对的?只是嫌这琵琶弹得不好。”
又说:“听听曲儿,也不是什么大罪。靺鞨人出征前,都要燃篝火,请萨满歌舞,然后众人在篝火旁酒足饭饱后,也要击鼓、唱歌、跳舞,意气风发,才有士气。只怕孃孃听了会不高兴,觉得大哥又不务正业了。”
“我和你是一个想法。”高云桐抱着她的腰,“我也很久没听你弹曲了,你说你哥哥想用音乐排解情绪,你倒是琵琶弹得好,你弹一个给他解解忧啊。”
“想得美!”凤栖说,“他还气我来着。”
听了一会儿,皱着眉挑了好几处乐曲的错误,又挑起眉突发奇想:“欸,你说我那姓郭的嫂嫂,要是听见哥哥正在和教坊司的娘子厮混,会不会又去厮打一阵,发个雌威?”
想着上回摆了郭娴及郭承恩夫妻一道,她犹自得意洋洋,靠在高云桐怀里自笑了好一阵。
郭娴当然也听到了琵琶声。
人,吃一堑长一智,她上回欲要在凤杞面前摆威风,立威势,结果吃了个大亏,还害得爹爹郭承恩大意失荆州。这一回,她听着曲儿,原本死灰般的心境不知怎么,燃起了一簇小火苗来。
她着意打扮了一番,也不花红柳绿了,而是仿照凤栖那样,淡扫娥眉,略敷粉黛,用清浅娇嫩的雅色,显得人也端庄柔和了起来。
然后捧着一壶好酒,几件好点心,款款地到了凤杞听曲的花厅外,叫人传禀“就说皇后来给官家添酒了。”
里头的琵琶声停了一阵,大概凤杞自己也在思索该不该让她进门。
可名义上毕竟是夫妻;不仅是夫妻,名义上还在仰仗枢密副使、太尉郭承恩的襄助。凤杞肯定不想和妻子闹得太僵。
所以里面很快有人来传话:“请圣人进去。”
郭娴有她父亲的心思玲珑,该演什么模样都演得很像。今日是楚楚的、彬彬有礼的、清雅温柔的,进门就是敛衽行礼,垂着头声音柔和。
凤杞也不宜怠慢面前的笑脸人,试探着说:“啊……皇后免礼吧。我……我今日有些疲倦,想听听曲子醒醒神。”
郭娴道:“明白。上次是妾不好,父母都已经责怪过了,太后也训导了,妾心里惭愧得很,觉得有愧太后与父母的训.诫,只要官家不伤自己的身子,怎么都好。”
故意伏低做小,偏身坐到他身边的脚踏上,凤杞不免局促不安起来,她却很自然地说:“这酒很醇厚,妾可否服侍官家,与官家一起品酒?”
她先喝了第一杯,又吃了第一块点心,示意饮食无毒。凤杞感念她自省、细心,于是也喝了酒,吃了点心。
郭娴又道:“妾不大通音韵,不过听着这些曲子怪典雅的。要请官家教我。”
吩咐那几个教坊司乐伎:“刚刚演奏了一半的曲子是什么?再接着演奏啊。”
凤杞先有些尴尬,但一会儿,乐伎们奏乐的声音响起来,而他喝了一盏醇香的酒,吃了两块蜜甜的糕点,又听见郭娴时不时谦虚地问:“咦,这曲子调子好听,是那一支?”“这器乐不像是笛子,莫非是箫?”“这琵琶弹的,绝了吧?”……
他被问得技痒,告诉她:“这是《杨柳枝词》,很古的曲子。”“这器乐既不是笛子也不是箫,乃是尺八。”“这琵琶弹得只能算一般了,远不及亭卿和娉娉。”……
渐渐与她聊得入港,情绪上来了,也颇觉郭娴这谦虚谨慎的模样对自己是敬重满满,讨好满满,那种虚妄的得意又升腾起来了。
眼见夜幕降临,又眼见斗转星移。郭娴一直殷勤地伺候在他膝盖之下,一杯杯甘醇的甜醴,使得凤杞的头脑也开始渐渐迷糊,面前的乐伎们一会儿是三个,一会儿是五个,数都数不清了,偏生一个个从中人之姿变成了国色天香、妩媚万千的模样,连同抬头仰视他的郭娴,也显得有光如满月的额头,亮如星辰的眼睛,笑靥与珍珠花钿共同形成了柔媚的光,落在他的眼睛里。
“喝……喝不了了。”他醉醺醺说,“真的……这段日子,没喝这么痛快过……没听这么痛快过……”
又吟诗词:“这真可谓‘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哼哼唱唱,双眸饧然,一会儿在笑,一会儿又潸然泪下,“嗬嗬”几声摸着酒杯:“我的杯子呢?满上……好酒……”
郭娴远不及醉,默然给他满上一杯酒后,听他含含糊糊一会儿是“亭卿”,一会儿是“娉娉”。
对她来说府内人都很生疏,她一直不晓得这两个名字指的是谁。但见其中弹琵琶的一个乐伎眼睛闪了闪,便肃然问她:“你叫什么?”
那乐伎唬了一跳,忙施礼答道:“奴家叫萍萍,浮萍的萍。”
“好名字。”郭娴笑容虽有,毫无笑意,说,“我看官家也乏了,我也不知他这里管事儿的宫女是谁,你先伺候他喝点茶、洗洗脚吧。其他人就回去吧。”
乐伎以伺候男人为己任,南梁风气又喜好这些声色,皇帝宠幸教坊女子并不罕见。这位“萍萍”当然也不免攀附之心,佯羞诈臊地一低头:“遵圣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