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我的人孤悬在他的手中,岂不是生死未卜吗?”
见凤杞也犹豫不决,郭承恩又怕这个蠢蛋皇帝真的打了退堂鼓,只能再主动给他出主意:“若能在其他地方也布置上能够呼应的军力,就不怕他借助太行军只手遮天了。”
这贪婪的小人竟然主动入瓮!
凤杞不动声色:“这倒也是啊。那么在洛阳和相州、磁州、忻州、晋阳也安排些并州军人马,岂不就能对付他了?只是如今并州主要得守城,军力不足啊。”
这种瞌睡遇到枕头的机会,郭承恩当然不会放过:“官家放心,我手下这三万人马都是忠心耿耿的精兵,一处派去三千,足以应付。”
与其苦哈哈地守城,不如到外头扩张势力,顺便打点草谷,查探地形,一举多得的事。
两个人一拍即合,顿时又各饮了一大杯。
凤杞是醉醺醺的笑模样:“有郭将军在,我可以安枕无忧了。将军也知道,我命运多舛,从做太子起,都说要给我选太子妃,却一直未成,贬入秣陵,更是如同囚徒,谁还关心我是不是个鳏夫?长夜难熬不难熬?现在被太后和那个权臣管着,说不立皇后,谈何嫔妃?所以屋里连个通房都没有,苦煞苦煞!对了,将军上次说有个十五岁的娇女……”
郭承恩笑道:“可惜小女貌不出众。”
“郭将军当我是这样肤浅的人么?”
郭承恩更笑道:“官家当然不是肤浅的人!小女能高攀为官家的皇后,是臣与小女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已经擎等着要做皇后了。
凤杞心里一顿冷笑,但答应都答应了,不妨大方一点,顿时就叉手行了个大礼,直接叫了声亲热无比的“泰山大人”。
把郭承恩喜得连忙回礼。
于是并州的小王朝朝局顿变。
郭承恩成了准国丈,赐鼓吹九锡,加封太师,赐列侯;常胜军的几个统领全部加官进爵,一应官印、袍服、虎符都改用朝廷内制,荣耀无比。
再找了个借口,将高云桐挤出并州,黯然地领个“太行军招抚使”名号,带着郭承恩硬塞来的“拖油瓶”,往滏口陉带游奕军了。
只是不能再给郭承恩加太多官职,所以平章事授予了王枢,下辖六部,但又嵌入几千常胜军到他所在的洛阳,看起来也是个互相牵制的局面。
并州军遣往四围州县,似乎又是个打散人心的举措。
自然有人怨由,但郭承恩是高兴不已。
这段时间里,凤杞过了“六礼”中的五件,簇簇新的皇后凤鸾车驾从郭承恩所控的云州出发,一路风光无限,终于接来了郭承恩十五岁的女儿郭娴。
皇帝大婚典礼在即,并州城都热闹了。虽然物资不足,无法风光操办,但太后周蓼召并州城里心灵手巧的几十个绣娘为新皇后绣了翟衣,用银胎镀金加上几可乱真的绢花、绒鸟做了翟冠。
婚礼当天又派人在郭承恩的府邸里为小眼睛的新娘子画了倒晕眉,贴了珍珠制的额黄、斜红、面靥,涂了娇红的唇。原北卢将军的女儿,第一次这样精致地打扮,看着菱花镜都不敢相信镜中人是自己。
郭承恩都喜滋滋看着女儿道:“我儿今日端庄,有国母相!”
现在,只等晚上办合卺礼了。
第286章
并州皇帝的大婚,虽然简陋了些,总算是热热闹闹办完了。
大婚后新妇三日不用见礼,而皇帝凤杞也没有出屋子,似乎两人是耳鬓厮磨,恩恩爱爱。
但第三日后新皇后要和太后周蓼见礼了,周蓼大早盛装端坐,笑融融等着凤杞和皇后郭娴礼服庄严,进门行了大礼,又跪听训示。
周蓼看看郭娴虽然画了精致的妆,眼睛小、脸蛋宽的毛病还是化妆改不了,相较之下,凤杞虽然黑瘦无神,还算骨相清隽、眉目俊朗的,新皇后在婆婆眼中实在是配不上庶子。
但她笑容一成未变,伸手虚扶道:“皇帝请起,扶桑,快帮老身扶起皇后来。”
凤杨上前给郭娴道了万福,然后就去扶她,凤杞也在一旁帮着。
但郭娴轻轻一让,冷冰冰说:“臣妾还是跪着好。”拒绝了两边的扶掖。礼数倒也可以,大概是特意指点过的,低一低头道:“多谢陛下,多谢长公主殿下。”
这三日的恩爱好像颇有水分。
周蓼对凤杞道:“怎么,皇帝对新娘子不好?这,老身可是不依的。”
郭娴道:“陛下待臣妾很好,太后不要责怪陛下。”
然后膝行奉茶,脸虽是冷的,其他未有疏忽。
场面有些尴尬,周蓼只能赐下了给新皇后的头面首饰、绫罗绸缎,吩咐了几句皇后的内职,又说了几句“早生贵子”之类的吉祥语儿,便道了乏。
等新夫妇离开,周蓼对身边公主盛装的凤杨,以及做女官打扮的凤栖说:“怎么让我心慌慌的?杞哥儿该不是犯了什么拗脾气,把人家得罪了吧?说实话,虽然知道是出于利益的联姻,但联姻都联姻了,也指望着郭承恩因之不要捣乱,杞哥儿也该给人家新嫁娘一点面子好赖我看这郭家小娘子虽长得貌不出色,礼数还可以,也是抱着做个好媳妇的心嫁过来的。”
她扭头看看两个女儿:“你们俩找个机会打听打听,这是怎么了?”
凤杨凤栖当然应承。
周蓼又道:“扶桑是过了明路的长公主,名正言顺地可以去劝一劝新皇后,探一探她的口风,看看是不是杞哥儿哪里不经意就得罪了人家小娘子又脸嫩不好意思说;亭娘身份还掩着,怕幹不思那里知道,日常都做女官打扮,我朝的制度,禁中处分事情可以用女官内夫人的内批①,亭娘便以这条借口到前院见见皇帝也无妨,问问他知不知道新娘子不高兴是怎么回事。若他真怠慢了人家,得叫他赔不是,好好把人哄回来!”
凤杨凤栖都是“噗嗤”一笑,点点头各自领了任务。
却说皇帝大婚,三日没有处理朝务,今日理应在前堂观览各处递铺传来的消息。
凤栖穿紫色圆领的女官官服,轻松就进到了处政的里室,看见凤杞面前摊着一堆文书,正在拈着笔发呆,不由倚着门框笑道:“怎么还是小时候被先生布置背书、写文章时的模样?”
凤杞回神,对她一笑:“吓我一跳。”
又说:“你说的还真不错,我看这么多往来的消息就头疼,一件件都是‘敬呈御览’,却又七零八碎,还有些互相矛盾的,这还只是并州四边的消息,要是将来观览天下奏折,可不把我累死!”
颓然地往椅背上一靠:“妹妹从小是不怕读书的,要不,你替我看看?”
凤栖和哥哥熟不拘礼,笑着走过去,先伸头看了看桌上摊着的几份文书,立刻心里明白了大致,笑道:“这局面看起来不错啊。哥哥看这一份:是截获的幹不思发于温凌的军报,他命温凌堵住太行陉和滏口陉,尽力往里疏通道路,应该是左支右绌了,所以想要温凌的人用命去换两陉通畅,然后呼应他包围并州;这一份呢,是温凌故意让人放过来的消息:他才不想派精兵为幹不思送死,所以推说汴梁不肯送粮,他饿着肚子打不动,想是给幹不思压力,以便借机敲汴梁一笔竹杠;这一份呢,是”
下一封信是皱巴巴的黄檗绢,上面的字是蝇头小楷,写的内容像是个乱七八糟的话本儿。
凤栖问:“咦,这是哪里来的?”
凤杞说:“是太行义军那里送来的,与你夫君的信一起送来的。”
凤栖心里一荡,眼儿虽盯着那黄绢,心里却越发看不懂上面的字什么意思了。
凤杞说:“你夫君的信,你要不要看?”
凤栖脱口而出:“哪个要看他的信!”
说完小心瞥了凤杞一眼,脸微微热了,怕被他看出端倪。
凤杞却依然呆呆的,说:“你最好看一看,我是不明白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从旁边一叠信笺中抽出一张来。
凤栖掩饰着表情,接过一看,上头起头写着:“臣高云桐谨奏陛下”,这种官腔的语气,她突然觉得自己刚刚的羞涩好傻他写给皇帝的奏书,还有她什么事?又不是家书!
有些失望,但也冷静下来了,于是认真看高云桐的信。
“我明白了。”凤栖看看高云桐的信,再看看那封黄绢密信,点点头说,“原来这封密信是黄龙府的沈琅玕特意用蜡丸送来的。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先要把靺鞨以往的制度解说给凤杞听:“黄龙府的那位靺鞨大汗,以往遵从他们靺鞨部落的规则,君臣没有什么高下,团坐商量部族的大事小事。勃极烈就是周边各部族的首领,地位极高,又都极肯遵从他们靺鞨自己的盟誓,哪怕是大汗违反规定了,也可能被勃极烈们打一顿打改过毛病。”
凤杞瞪着眼说:“老天,那皇帝当的还有什么意思?”
凤栖说:“是啊,跟哥哥做官家比一比,大概还是哥.哥.日子好过。”
凤杞苦笑:“得了,你别逮着机会就刺我……继续说,我学着点。”
凤栖说:“靺鞨见识未开的时候,被北卢压着一头,只想着报仇;等报了北卢的仇,却发现中原是个好地方,进犯又极其顺利,便是哥哥知道的进犯中原的事了;再接着呢,他们抢掠了金银、粮草、工匠、女娘,从没过过奢侈日子的靺鞨人开始享受了。那位我们素未谋面的大汗温凌、幹不思的父亲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享受惯了就不愿意回苦日子了。而且,中原的皇帝享有那样的权威和尊重,举天下尽说一不二,权力的甜头一旦尝到了,可就更不愿意回去了!”
她终于指了指那封黄绢密信:“写密信的琅玕是汴梁府尹,哥哥与他熟悉的,知道他是个最晓得迎来送往,熟知京城里复杂人色,又熟谙各种规矩制度的人,直是个人精儿。他看出靺鞨大汗心思偏左了,于是先是教人欣赏掠去北边的教坊曲子,再教如何把饮馔做得精巧,再是唆着拆了网城帐篷,改建宫殿,把掠去的王姬宗姬打扮得娇俏宜人,于宫殿中享用……这些事儿,不仅那大汗喜欢,勃极烈们、靺鞨大小臣工们也喜欢,谁不喜欢享福呢?拼死打败了北卢和南梁,不就是为了享福吗?”
“可慢慢的,心思随着奢靡变得贪求无度了,贵族们愈发想着靠劫掠来维持享受了,而掠来的资源到底是有限的,怎么可能供那么多人挥霍?皇帝的心思也变了,愈发厌恶勃极烈在朝堂上挥臂捋袖擅权的模样。琅玕便趁势给靺鞨大汗讲了我朝的皇家尊严体度,一套驾驭臣子的法门。把那位大汗喜得引琅玕以为心腹,还说琅玕给靺鞨设计的朝会制度比勃极烈制度好得多,他第一次感受到原来做皇帝那么尊贵就和叔孙通给刘邦制定朝会后,高祖皇帝的感受一样。”
凤杞有些明白过来:“原来沈素节在黄龙府是做这些的,以往听说他是个佞臣,这么看来他不仅不是佞臣,还是苦心孤诣的忠臣呢。”
凤栖点点头:“幹不思母族所在的乌林答部落,开化最晚,但最忠于勃极烈制度。自打他们硬是扶着幹不思当上了太子,还杀了靺鞨汗王任用的刘令植等汉人,大概已经成了靺鞨汗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是这汗王也够动心忍性的,依然还让四儿子当着太子,领着大军,可内心猜忌一定不少。琅玕的绢书密信,看似是个家长里短的故事,其实讲的是靺鞨朝堂里的长短事情。那位当爹爹的靺鞨汗王,要拔除强盛的乌林答部,舍得用自己的儿子开刀。接下来,幹不思必然是没有援兵,没有钱粮,包括温凌不肯增援也会被黄龙府默许。我们只管和幹不思好好打一场。”
凤杞眼睛都亮了,点点头说:“好!”
凤栖又说:“郭承恩圆滑,不明形势之前不愿意彻底与幹不思撕破脸的,也不愿意自己的人打前锋,怕有损失。所以这一仗不妨让太行军去打,而叫常胜军眼热一下。”
凤杞又是点头:“好!还是妹妹头脑清楚,幸得有你在,我算是有了主心骨了。”
凤栖抿嘴笑道:“可惜我是个女子……”
凤杞深深地看着她,却只有叹息,没有说其他话。
凤栖想起自己最主要的使命,给凤杞端了一杯茶,才说:“问哥哥一句私话,与我新嫂嫂……琴瑟和谐的吧?”
凤杞苦笑着反问道:“亭娘眼睛那么毒,你觉得呢?”
凤栖咬了咬嘴唇,说:“论相貌,当然和娉娉不能比。不过,我觉得尚算是一个知礼守礼的娘子。脾性呢?还好吧?”
观察到凤杞微微点头,她又说:“既然如此,举案齐眉还是可以做出来的,哥哥既然都娶了,还是……对人家好一点吧。”
凤杞好半天才说:“我没有对她不好,待她客气,也尊重。要说什么地方做得不够的……大概是……心里实在爱不起来,有的事也装不出来……”
是什么事“装不出来”,凤栖再问,再教他,他都只是默默然摇头,脸色晦暗,一句不再多说了。
新媳妇七日回门,称为“拜门礼”。因凤杞是皇帝的缘故,不好到岳家拜门,只在节度使府里宴请了郭承恩后,让他接女儿回去表示回门之礼完成。
父女见礼的过程由女官使女等陪同,都是规规矩矩,做爹爹的对女儿下跪长揖,表示对帝权的敬重。
直到迎接皇后的晚宴上,新皇后郭娴道了“更衣”,回到她来并州时住的闺阁,只留了自己贴身的丫鬟在闺房门外听音伺候,余下伺候的人皆让在屋外待着,她独自默默饮泣着。
突然门外传来她母亲的声音:“圣人(按宋制,称皇后为圣人)在里面吗?”
她的贴身丫鬟道:“是呢,说想一个人在闺房里待一会儿。”
她母亲正在犹豫间,郭娴喊道:“请母亲进来。”
她一腔的委屈,见到母亲就忍不住扑在母亲怀里,“呜呜”地压抑地哭起来。
母亲郭夫人也心疼她,抱着道:“我儿,嫁给这个劳什子皇帝,受委屈了么?”
郭娴不答,只呜呜地哭。
郭夫人咬牙道:“老不死的真能搞事情!我好好的闺女,嫁个知根知底的才俊不好?要嫁个小城里篡位登基的皇帝!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郭娴抬起泪眼,摇摇头。
“没有打骂吧?”
“没有。”郭娴说,“客客气气的,没什么皇帝架子。”
“客客气气?难不成是冷眼待你?”郭夫人垂头看看女儿那张脸,自己也知道女儿长得不好看,而丈夫回来讲这位皇帝耽于声色,想必心气儿高,看不上她女儿,心里愈发闷起来,觉得丈夫是在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若是冷待你,你也别怕!”她气呼呼说,“你只管借你爹爹的威风,听说他和哪个宫女、女官或教坊司娘子有不清不楚的,你就带家中陪嫁的健妇打上门去!就打死了那些宫人、歌舞伎,也不值什么,自然有你爹爹为你撑腰!”
郭娴说:“这倒也没有,他客客气气的,三天一直陪着我,对其他宫女也正眼儿都不瞧。就是……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