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不思逼凌温凌杀掉“凤栖”,这种服从性测试之后,便自以为他二哥是不敢违拗他的了。
于是接下来喝令温凌驻守黄河,听他这位太子加大元帅的全盘指挥;而自己则导郭承恩为先驱,从忻州攻向晋阳,兵锋直指并州要塞;而命凤震把禁军腾挪到河南各地,打算并州被郭承恩逼住后,河南这支不大有用的禁军再夹攻一下,多给并州一些压力,使并州最终崩溃。
而他自己,则喜滋滋做着“指挥全局”的春秋大梦乌林答部落已经悄悄来信,甚有推举他的意思,此一役若能功成,自己军功无双,不仅太子之位稳之又稳,不必看父汗那老东西的脸色,说不定勃极烈推举,自己就可让父汗禅位算了。
南梁那么富庶,他一旦有了权,再有了钱,身前享乐、身后名望,就都有了!靺鞨这样的鬼地方,也能出他幹不思这样彪炳千秋的伟大英雄了!
高云桐正在并州节度使府上,给凤杞演示沙盘。
他们虽不晓得幹不思肚子里想什么,但沙盘上一做推演,也能把这位靺鞨太子的心思,推演个八九不离十。
高云桐说:“官家,幹不思必会败在狂傲上,但接下来一关会很难过:凤震名义上还是皇帝,还会有人愿意听他,洛阳及在洛阳的大姊夫会压力很大;若潼关以西的朝廷西军也愿意从命,并州就属于四处受敌;郭承恩又是懂兵法的,看他这意思,会与我们慢慢耗,并州并不耗得起。”
凤杞的眉头当即皱了起来,伸手捏了捏睛明穴,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高云桐正打算给他鼓鼓气,凤杞倒又自己说:“再难也得坚持下去,没有后路了啊。”
高云桐点点头:“是的,我们没有后路,背水一战,不成功便成仁。”
“并州耗得起多久?”
“存粮能耗三个月,若是吃树皮草根,能坚持四到五个月,若是……学张巡那种,耗八.九个月也行……”
张巡那种,就是为了守城,人肉都要吃的。守住八.九个月,城里的妇孺要少一多半,胜了也是惨胜,是所有人未来一辈子的噩梦。
凤杞是读过史书的人,不由一愣,半日才道:“真到了那样的时候……还有必要么?”
高云桐道:“这是最糟糕的情景了,不过温凌与太子并非一心,他们国内也不希望幹不思做大做强,凤震也未必有能力凌逼洛阳,而西军尚在观望。所以,也可能一切朝好的方向发展。”
他颊边的月牙涡露出了:“知道了最坏的情况,也不妨有最好的打算。”
凤杞看了他一眼,嘴角勉强笑了笑:“但愿,如你所说。”
高云桐怕他又生沮丧,正准备再劝一劝,却听凤杞说:“亭娘跟我说了重新制定义军和并州军抚恤的方略,你看了没有?”
高云桐忙道:“看过了,不过臣以为如今手头不宽裕,抚恤虽不能少,也不能过于散漫花出去。若要打算守城半年以上,每一粒米、每一粒盐都会极其宝贵,到时候可能要花如今的数十倍钱财从外面采买汴梁又一定会设卡,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臣现在已经在努力采买米、盐、草之类,还得精打细算着花钱。”
凤杞说:“你不必舍不得。说实话,真要守上半年还难以守住的话,不如不要死撑。我可不打算尝尝人肉。”
“可是……”
“这种苦,吃了没必要。”凤杞的手挥一挥,“还是另想办法的好。如今要提振士气,就得用亭娘制定的抚恤办法,让并州士卒觉得为国打仗,家人有养,是值得拼命的事。”
这个散漫使钱的纨绔皇帝,遇上个精打细算的悭吝将军,彼此对对方用钱的习惯都不大看得惯,因此,高云桐好是苦劝并争执了一番。
第281章
郭承恩向晋阳城发动了攻击,法子也使了不少,但都被打退了,最后只能围困了半个月,常胜军粮饷并不充足,却时不时能闻到晋阳城墙上飘下来的肉汤味儿和蒸包子味儿,馋得直流口水。
城墙上的人不仅自己吃,还挑衅:“城下的哥们儿欸,饿不饿?投降了进城也有大肉包子吃!来不来啊?”
现眼似的当着面大吃大嚼一番,然后拉开腰带对着城下撒尿,还喊着:“对不住啊,包子不能用来打狗,只能请狗子们喝尿吃.屎了。”
常胜军当然快气疯了,也幸得他们是郭承恩一手带出来的,对将领忠心耿耿,所以这种情形只怨南梁人不厚道,还未生自家哗变的心思,纷纷在城下破口大骂:“等老子攻破了城,拿你的脑壳做尿盆!把你那玩意儿从鼻子眼儿里塞进去尿个够!叫你不知道尿该往哪里撒!……”
城墙上笑嘻嘻道:“行啊,我们就等你们攻城了。”
常胜军士气强也没什么用,不仅加高加厚的城墙攻不进去,而且并州军和太行军还时不时借助山川险境过来偷袭一番,人数不会很多,胜在游击灵活,放把火、抢个粮、杀几营熟睡的常胜军,然后驱马就跑,散入山林里很快没影了。弄得常胜军晚上睡觉都不敢卸甲,可穿硬邦邦的皮甲哪里睡得着!几乎个个都熬得眼圈愈发青黑而肚皮愈发干瘪了。
并州城外很快来了一支神秘的商队,没有进城的凭由,口音也听着侉里侉气。并州守军警觉地拒绝了他们进城的请求,而其为首的一个拉开了一点衣襟,露出胸口一只狼头的刺青,笑道:“高将军以往也做过一阵子我们的同僚,应该识得我们的身份。你不妨先去告知高将军,我们在这里等候便是。切勿误事。”
狼头刺青意味着什么,高云桐一听就明白。
居然是郭承恩派人来谈判,他没想到,但一琢磨也觉得并非不可思议:以郭承恩的首鼠两端,谁有利就投奔谁,很正常;但须防着他使诈欺骗,亦要极其小心谨慎。
现在既然有君,他也请示了凤杞的意思。
凤杞已经一改以往任事不问的状态,很仔细地听了高云桐回报,又仔细问了郭承恩是什么样的人。
“既然是个老滑头,我还不能大意。”凤杞说,“妹夫你为主与他周旋,我在旁边听一听。”
高云桐点头道:“是。官家在旁也能观察到来人话语间隐微的表情。我猜测郭承恩在晋阳打得不顺,又动了换主子的心思了。”
城门口把这支“商队”细细搜过身,放进城来;进节度使府前又搜了一次,方道:“我们官家要亲自接见诸位,进门的礼节请勿忽略。”
节度使府的正堂,端坐着头戴乌纱冠、身穿绛纱圆领朝袍的凤杞,年轻清寡的一张玉白面庞,仿佛是缩在宽大的太师椅里;一旁站着高云桐,做儒将打扮,年纪也很轻,但目光犀利胜于座上的帝王。
“商队”首领带头三跪九叩,礼数十分周全。
凤杞板着的脸也松弛了,对高云桐道:“卿说郭将军是识时务的人,看来所言不虚。”
然后客气地叫人赐座、赐茶。正堂里团坐融融,一片和和气气。
高云桐先发问道:“不错,我曾在郭将军麾下待过一阵,那时候郭将军还是投诚到北狩那位官家门下的。只是如今道不同不相为谋,与郭将军分道扬镳了。如今听说郭将军在攻打我朝的晋阳县?既然这样,沙场上见就是了,今日过来说什么呢?”
他笑容冷冷的:“莫不成还觉得动动嘴皮子,我们就愿意折节和谈?不,我们可不是汴梁那位卖国求荣的篡位吴王!”
谈判前都会盘马弯弓,就是为了多争取筹码。郭承恩手下无弱兵,此刻也是做好了充足准备来的。不过高云桐刚刚那番话,郭承恩派来的使节也知道威逼利诱都不容易,气势上已经输了一着。
“实话说,郭将军本是汉人,带着常胜军投奔故土是真心,只是那位北狩的官家实在太不靠谱,视我们北边汉人也不如自家子民,一来二去难免叫人心寒。”他起首先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才道,“但郭将军一向的心意却很明了,如今身在曹营心在汉,看靺鞨人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将军他也是心如刀割,只是寄人篱下,不能不在檐下低头,往日有对不住的地方,也只能请官家和高将军多包涵。”
高云桐不信任郭承恩,只是冷冷地微笑。但凤杞就很热心似的:“郭将军如若肯带大军投诚,朕当然再高兴没有了。”
高云桐咳嗽了一声。
但郭承恩的来使已经明白谁宜攀附,立刻向着凤杞道:“郭将军当然想回归故土他祖上本是蓟州人,大唐时就是汉土上的汉人。不过……”
盘马弯弓的样子又来了,故意迁延支吾,好半天才在凤杞的催促下叹了一口气:“也不是说不相信官家吧……但是如今局面复杂,大家都争着延请我家将军,道是‘得郭家军者得天下’。”
牛皮吹得已经有点恶心了。
高云桐想示意凤杞不要理他,但凤杞兴致勃勃说:“不错,不错,郭将军肯承认我是正统,我们自然可以谈。”
于是那位盘马弯弓又逼近了一步,为难般笑道:“官家曾是前朝的太子,正统肯定是正统,不过凤家的吴王也是先帝的皇子,我家将军也很为难。如今汴梁那位已经答应给二太子送军饷军需,我们这里少不得也分一杯羹。只是将军心里仍然为难……”
凤杞大手一挥:“何必等靺鞨人手下漏下的那点泔水?郭家军为先锋军,却连饭都吃不饱,只被狼虎般的靺鞨人驱在前面,拿尸首垫城墙根儿,何苦何苦!放过晋阳,我就给郭将军筹一批细粮。”
来使没说几句便哄得凤杞餍足其所欲,简直是大喜过望,犹自不敢全信,试探道:“官家肯送粮?”
凤杞笑道:“一点粮算什么!只要郭将军肯投诚,有我的便有他的!今晚就请尊使先喝一顿花酒,表表朕的诚意。”
又是大手一挥,吩咐给来使安排舒适的公馆洗沐征尘。
人离开了,高云桐才能把愤怒之色表现出来。
他皱着眉,强压着要爆发的怒火:“官家可知道郭承恩是什么样的货色?”
“三姓家奴呗。”凤杞很快答道。
原来他知道!高云桐“呵呵”笑了两声:“那么官家知不知道并州钱粮也是有限的?”
“不是我妹妹那里掌控着晋王府里的库房钥匙么?钱,该花时就拿出来花!”
“填送郭承恩那种人?”
“虽说也不可能是‘得郭家军者得天下’,但现在这局面,郭承恩一旦反戈,幹不思就危险了。”凤杞洋洋自得,“我必要争取这个人。晚上你看吧。”
话虽不错,但高云桐更清楚郭承恩的品性,因而也不相信他会真的倒戈。只是这是皇帝做出的决策,他一时反驳不得,只能拱手劝道:“官家,理虽不错,仍需审慎!不要急着答应他。”
“我省得。”凤杞说,转脸就吩咐临时组建在并州的内侍省准备晚宴的菜单、酒水、点心果子,还要在并州的青楼楚馆中挑选相貌出色、技艺精湛的歌舞伎给来使侑酒。
“只少几句新词耳!”这位新君一脸朦胧的陶醉与期待,还未喝酒,仿佛已经醉了。
高云桐中午回到东院,对凤栖发牢骚:“不是颓丧,就是靡靡,我不管了,让他自己对付那些郭家的来使吧!”
凤栖问道:“怎么了?你这么生气,还挺少见呢!”
高云桐把凤杞今天接见郭承恩来使的情形说了,双手抚膝蹙眉道:“我担心他的纨绔性子又犯了。说实话,他是君,我是臣,即便发现不大好,也要留面子给他,不大好当面驳斥,但心里实在着急,唯恐他一个不靠谱,搞出什么事端来,补救都补救不回来的。”
凤栖晓得自家哥哥的德行,自然也有些担忧,忖了忖只能说:“既然你这么担心,今晚上我跟着一起过去,混在弹琵琶的歌姬之中。要是他有什么不靠谱的举止行径,我就想个办法,拿杯酒去乱以他语,也还是可以阻止的。”
凤栖举止常有叫人瞠目之处,但确实有勇有智,比凤杞靠谱,高云桐想了想,只能说:“你在屏风后面罢,免得郭承恩麾下那帮家伙闹出什么事端来。”
郭承恩对部下素来豪爽,只要对他忠心,他从不惜财,金银美人都是肯挥洒的,也养成他手下人大多是穷奢好色的豪杰脾性,一如当年被杀的乔都管。
因此,高云桐也不放心他的小娇妻。
凤栖笑道:“看你这打翻了醋坛子的模样!我哥哥难道不会护着我?他可不是那种卖亲人而求得利的人。”
高云桐正色道:“说实话,我不吃醋心里也有气,哪有你这样做妻子的?”
凤栖捏着他的脸冷笑说:“哼,偏生只有男人可以抛头露面、成名立万么?我偏不信这个邪!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但遇事刚猛未必输给你们男人!胳膊上跑得马,拳头上立得人,再没什么好怕的!”
又凶又娇的神色出来,狠狠地挑衅地看了高云桐一眼。
气得他返身把门窗关上,扑上去一把将人摁在条榻上,气哼哼咬着她的耳朵说:“你胳膊上跑得马,于是厉害得没边了是吗?你哥哥是皇帝,我只能捏着鼻子受他的,但你可不是皇帝……看我今天不教训你个小妖精……”
凤栖虽有智勇,力气可比不上一个男人,即便想扭一扭挣扎,浑身也立刻被压制紧了,好在知道自己拿捏得住他,所以只消冷冷过去一个妩媚的眼神,问:“你想干什么?”
然后他的手毫不客气探入裙幅,把那湘江水一般的碧色丝搅起狂风巨浪。
风浪起时,她是勇猛的弄潮儿,牢牢攀住她的船桨,随着风浪被抛到最高空,眩晕之间依然凝望着他的眼,他的颊,如凝望着海面上永恒不变的星与月。
风浪平静,她又化作柔软的羽毛,扫得他痒兮兮的,含笑问:“干啥?难道竟还没叫你足意?”
凤栖笑道:“我是足意了,怕你没有足意。”
“为何这样说?”他有些奇怪。
凤栖手指在他胸口画圈圈,嘟着嘴道:“晚宴上请了并州最漂亮的歌舞伎,哪个晓得男人们动心不动心?不如这会儿榨干一点,便能老佛入定,再无邪念了。”
说得高云桐又好气又好笑,捏她的鼻子道:“谢谢你厚爱,只是我没有话本子里写的那些男人们的雄风能耐,实在担忧我,我今晚回来再‘报效’你!”
玩笑话开完,还得整理衣衫,皇帝要举行的晚宴,没有多久就要开始了。
第282章
这场晚宴上虽然没有山珍海味、鱼翅熊掌之类,却大鱼大肉一个不少。凤杞一边劝酒,一边散漫笑道:“并州是兵家要塞,但是地大城坚,粮草、人口都没有在几场战乱里折损。你们多吃点,多喝点!”
郭承恩的军队已经吃了很久的盐水黑豆,饿是饿不死,馋也是馋得要命。
来使先还极力控制,借着品酒,一口一口咽口水。等酒过三巡,借酒盖脸,放开肚皮大吃大喝起来,很快就混得肚皮溜圆儿。
也忍不住赞叹:“还是南梁厨子做饭好吃。”
凤杞大笑起来:“怎么不好吃!你看看,就你面前那一碗小炒肉,嫩吧?为什么这么嫩呢?因为厨娘只取六个月以内乳猪的里脊芯子,一盘炒肉须三头乳猪才凑得出来。再看你面前的清蒸洛鲤,鲤鱼本是腥气重的,为什么敢清蒸呢?因为这不仅是洛水迢迢运来的新鲜鲤鱼,到了并州之后还用净虾肉喂了几天,去了河鱼的土腥气。还有这拌山笋,鲜吧?你以为这只是山笋?不不不,要用四只鸡先伴它煨六个时辰,才能把味道进得去,而那些鸡已经烂糊不堪嚼了,都赐给了打杂的下人。”
他滔滔不绝介绍着菜品,每一道菜都颇有讲究,听得郭承恩的来使目瞪口呆,而高云桐借酒杯遮着脸他的脸色已经铁青:并州经了两年的备战、拒敌,虽然暂时不缺粮,但也绝不富余,经不起凤杞这样的胡糟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