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噗噗”几声响,大概是刀锋划过,脑袋落地;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凤栖掩着鼻子心想:这温凌真是杀人不眨眼,魔头一般。
而后,马车行驶起来,前头是无数“嘚嘚”的马蹄声,大约是温凌的人在给开道。又片时,感觉地面变硬了,城门“吱呀”打开,吊桥带着铁锈声放下来,而里头的人应该不少,风吹过衣襟都能发出“沙沙”声,但听不见一点嘈杂和喧嚣。
凤栖揭开一点帘子,看见温凌的黑马就在她翟车的斜前方,他那背影矫健极了,弓腰控缰,腿夹着马腹。
涿州城里,节度使的衙门已经成了他临时的王府。
王府周围一百余尺,拉起网城,铁蒺藜围的栅栏,隔几步就是一座毡包,四角另有观望的高台,值守的士兵均是铁黑色战甲,在阳光下黑黢黢一片,夏阳的光芒仿佛都被这铁黑色吸收了。
俄而正门大开,随侍冀王的士兵大半都没有跟进去,只有几个亲兵样子的才引着车马进了二门。
温凌的声音再次从车外传来:“叫太子和公主受惊了。城里还好,郭承恩的人我不许他进来。之前运粮草、丝帛和铜钱铁钱的人,搬完东西也都出去了。这里,你们就放心吧。”
又对其他人说:“今日找最好的厨子,找最好的酒,摆大宴。”
光亮倏忽涌进来,是车帘被揭开了。迎候在车外的竟然是不少清秀的丫鬟,仪态端庄,扶着凤栖下车。
凤栖纨扇蔽面,从半透明的绡纱扇面后悄然看温凌。
他大铁塔似的立着,并没有正眼看她,吩咐起事情来倒是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显得极其利落。
全吩咐好了,他才说:“后院我早叫收拾了一间出来,公主先住下吧。这会子若是饿了,正屋里刚开出我的早饭,你们就一起吃点吧。若嫌不好,我叫厨下另做,不过要等。”
其时,凤杞和凤栖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城外吃了那么一吓时不觉得饿,这会儿缓过来,真是前胸贴后背一般。
凤杞想要客气,凤栖说:“行吧,那就叨扰了。”
温凌斜眸看了她一眼,手摊开一指地方,然后自己昂然走在前面。
早餐丰盛得叫人不习惯:大碗的肉,大碗的奶茶,大盘的饼,蔬食勉强只有韭齑,又齁咸。凤栖和凤杞虽然饿了,但肉太腻,奶茶咸口的吃不惯,只有啃那干干的饼。
“味道还好吧?”温凌放下手中的肉问。
凤杞客气地说:“挺好,饼里的胡麻很香。”
“肉呢?”
“肉……也很香。”
温凌是用长长的解手刀片肉,再拿刀戳了直接吃的,这会子刀直指在凤杞的肉盘子上:“那你怎么吃得这么少?我还以为你嫌不好吃呢。”
目光直直的,仿佛带着些等着看笑话的揶揄。
凤杞只能学着样片了一片肉,边吃边赞:“我吃呢,确实挺香。”
温凌笑道:“这肉瘦的部分柴,要吃肥的部分,吃了也长力气,看贵太子瘦怯怯的,我都怕吹口气把你吹走了。”
凤杞嘴角一抽,无奈地去片那肥肉。
凤栖把餐盘上搁着的解手刀拨弄到桌面上,一副娇气惹厌的表情:“这么肥,这么腻,还没有盐、酱和香料相佐,实在是吃不下去。”
“妹妹……”
凤栖说:“我不饿了,告辞。”
凤杞只能向温凌赔笑:“舍妹从小吃喝上讲究,大王海涵。”
温凌重新用刀慢慢片肉:“看出来了,不过娇气的小娘子可不能惯着,她不肯吃,就让她饿着吧。”
“这……”凤杞心疼妹妹,“她吃不惯,不也正常么。我问问她想吃些什么。我们也带了路菜,让她先适应适应。”
“那么太子要不要也先适应适应?”
凤杞看那肥腻腻的大肉,实在怕吃,宁可带些饿,所以拿了个饼子说:“我先吃饼,慢慢适应适应。舍妹不知道怎么样,我去看一看。”
他追过去,看见凤栖正在廊下看屋宇的结构。凤杞说:“这饼还不错,虽然干,细细嚼也有些麦香味,入乡随俗,你如今也该适应适应,否则,可不是苦了自己?”
他担心地望着妹妹:这可才到涿州,等仗打完,关山万里地随着冀王去靺鞨的故地,据说更是腥膻苦寒的地方,娇滴滴不能适应的女孩子还不知能活多久。他心里说不出的复杂感情,一时悔,一时愁,更多的仍是无奈。
凤栖回头说:“哥哥,涿州的建筑和晋阳的形制差距不大呢。”
凤杞还在愁苦中,漫漶地点头“嗯”了一声。
凤栖说:“刚刚我见那网城,四角有弓箭手,有骑兵,也有望楼一般的高木塔,但是搭建在旷野上还好,搭建在城市里,实在是刻舟求剑四面的民宅层层叠叠,望楼望不远,弓箭射不开,马匹更是跑都没法跑。”
凤杞带着些鼻音,哽塞着低声说:“亭卿,现在是我无能……但等我登基了,我会想法子接你回家。现在我欠你的每一点每一滴,将来我都会偿还你!”
自己说了半天,他一句都没听进去!凤栖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好的,谢谢哥哥。”
凤杞拉着她的袖子,几乎要泣下。却听背后有人朗声笑着:“咦,舅兄怎么不到后院坐坐?”
凤杞听是温凌的声音,赶紧抬起胳膊,用袖口吸掉了泪水,强笑着说:“刚刚吹过来一阵灰……”
温凌也不戳破他,笑着看了看凤栖:“你居住的院落我已经准备好了,去看看吧,哪里不合意的,可以改。”
又对凤杞说:“太子一起吧。”
凤杞推辞道:“后院万一有冀王的家眷,我不便当。”
温凌笑道:“即便有家眷,也是低等的婢妾,见之何妨?我们靺鞨人不讲究这些。”
凤栖好奇地问:“听说靺鞨有收继婚的风俗,不知可是真的?”
温凌一挑眉:“你是期盼呢,还是害怕这个风俗?”
凤栖说:“你是希望我入乡随俗呢,还是希望我保有汉家女儿的节气?”
温凌愣了愣,而后笑道:“果然这样的问题难以回答。还是瞧瞧你的寝卧去吧。”
不由分说,一手拉了凤杞,又冲凤栖抬抬下巴:“请。”
绕过正屋,后头偏东一个小院落大概就是给凤栖准备的屋子。
里头偌大的院子,中间种一棵大树,四边回廊里也摆着花鸟,洒扫得很干净。一群女子大概听到了动静,早早迎候在门口,都是绫罗的衣衫,发髻上插金戴银,一个个长得也眉清目秀,见了他们就都敛衽为礼,嘴里齐声道:“大王万安,王妃万安。”
凤栖顿住步子,立在路间说:“这称呼错了,不要这么叫。”
温凌问:“怎么错了?”他眉宇微微皱起,拉着凤杞吵架似的问:“怎么,这燕国公主不是来和亲的?嫌当我这冀王妃小了身份?”
凤杞被他捏得手腕骨生疼,陪着笑说:“舍妹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
凤栖道:“六礼未备,合卺未成,顶顶天也就算是下了初定。”
斜眸问温凌:“冀王可知道六礼是哪六礼?”
温凌给她斜瞥的目光和轻慢的语气问得有些火起,冷笑道:“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也就纳征和请期尚不具备。不过古人就说‘师婚非礼’,贵国想要我打下来的地盘,用区区一个女子来换,还要占我王妃的正屋,已经够便宜了。”
凤杞心“咚咚”乱撞,急忙打圆场:“舍妹不是这个意思。鄙国讲究礼仪,姻娅更是女子的终身大事,慎重点总好。”
他只觉得温凌的手劲极大,他越说,温凌虎口施的力越大,疼得龇牙咧嘴,都有些撑不住了。
凤栖看了他一眼,说:“冀王不会是生气了吧?好吧,那我不说了。”
温凌放开了凤杞的手腕,笑道:“不至于,这点子小事,何足挂齿!六礼未备,但婚姻属实。”
“不曾纳征,谈何属实?”凤栖说。
温凌冷笑着:“先合卺,不就是生米煮成熟饭了?其他流程慢慢再过。大舅兄,你说是不是?”
他挑着眉,相当戏谑的样子。但眸光犀利,直直地盯着凤杞,眼睛的余光瞟着凤栖。
凤杞赶紧背着手以免再被他捏疼了,陪着笑说:“婚礼还是要有的,不然太难看了。”
他说归说,心里已然慌了:温凌所在的靺鞨,本来就不是讲中原礼数的地方,据说男女自相交.合都稀松平常。而妹妹此来,名义上是和亲,事实上更像是人质,温凌只怕早就看低了她一眼瞧这一院子的莺莺燕燕,大概也是示威来了。
六礼未备,人已经入了内宅,妹妹想要不合卺也身不由己了,他顿时愈发觉得羊入虎口。
“真的!”凤杞近乎哀求,“正头妻子,不好随便的,否则叫人看不起……”
凤杞自己不觉得自己的样子卑微得可笑,凤栖已经看不下去了,她说:“哥哥,我带来了不少东西,先铺陈起来吧。虽然是暂时居住的,也不应该马虎。”
她这一行有十几个箱笼,外加先前由郭承恩解送的百余辆大车箱笼里是她私人的东西,大车里是金银和丝帛,亦即作为嫁妆的“岁币”作为国家间的往来,很早就由温凌的人看守清点去了,箱笼一个个搬过来,温凌打开几个看了看:“这些是什么玩意儿?”
凤栖说:“这是个铜鼎,那是方石砚,这白瓷的是焚篆香的香盒,还有些字画,都是古物。”
温凌拿起一件看看,说:“半旧不新的,有什么好看?倒是薄胎瓷和金银器摆着还贵气点。你有没有带些来?”
凤栖直接说:“没。你不懂。”
温凌一怔,而后心想:小娘子傲慢得很呢!什么时候还真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他说:“收拾东西的事,你就不用亲力亲为了,叫这些婢女们干粗活儿就是了,你还有其他事。”
“什么事?”凤栖问。
温凌笑得冷冷的:“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这会子贵太子和我清点一下岁币的账目去吧。没有这笔嫁妆,人,我是懒得娶的。”
一把又拉了凤杞,笑吟吟说:“走罢,百来车东西,要清点好一阵呢。但也不能不清点,据说哪一年北卢点数得怠慢了些,贵国送去的帛就是陈年发黄的,风一吹就裂了。”
院子里的仆妇们忙碌起来,那些长相清丽的婢女们则殷勤环绕。凤栖徐徐落座,四下看看,已经感到温凌这个下马威厉害。
“各位姊妹,”她缓缓说,“不知怎么称呼各位?”
大部分人抿嘴不语,只有其中一个梳着高髻,带着金叶发冠的艳丽女子踏上一步笑道:“王妃,我们伺候大王,也没有名分。”
“伺候他的人挺多啊。”
那高髻女子笑道:“可不,伺候大王,是奴的福分。”
凤栖看向她:“那么,这位姊姊怎么称呼?”
“不敢不敢!”那女子笑道,“奴叫翠灵。”
凤栖说:“官话说得好,是涿州人?”
翠灵脸上的笑意略略一僵,而后说:“算是吧,伺候大王才一个月。”
凤栖说:“看你的指甲养得漂亮,琴瑟琵琶,应该会一个?”
翠灵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说:“奴会点琵琶。”
凤栖依旧端详着她的手:“我猜也是琵琶,不过指甲略长了些,若是弹‘猛’一点的曲子,怕是吃不消。”
翠灵交握着双手,有些尴尬:“奴原是好人家出身,来涿州学琵琶也就学了半年,技艺不精通。大王爱听奴的曲子,也是矮子里面拔长子。”
凤栖在心里勾勒翠灵的身份,多瞥她几眼,就能感觉到她压抑的恐惧越深。
涿州在北卢治下的时候,汉人的地位虽然低微,但通常没有逼良为贱的事。半年前北卢内讧,皇子造反,想来早已有些预兆,也肯定有殃及池鱼的人。如今易主,更不必说了。
凤栖和煦地看着翠灵,说:“挺不容易的。千日琵琶百日琴,练半年就能让大王爱听你的曲子,你一定是聪明过人。”
转而道:“大王吩咐我做什么?”
翠灵有些尴尬,陪着笑脸说:“大王说,南边保守,只怕新妇什么都不懂,奴在勾栏里呆过半年,可以教教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