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很久,温凌就一声不吭揭开门帘,直直地瞪过来。
他手里果然捏着一条皮鞭,黑漆漆的闪着光泽,正在他手上绕来绕去。这些压迫感,让溶月已经吓得哆嗦起来,一把握住了凤栖的手。
凤栖仍很平静,紧了紧身上披着的春水色褙子,拍拍溶月的手说:“劳你辛苦,帮我把脏衣服去洗掉,我有点不舒服,怕低了头太久会犯晕。”
溶月知道这是把她支开,免得被温凌迁怒或拿来胁迫,虽然不舍,但还是赶紧服从,端了一大盆的脏衣服匆匆出门了。
温凌看都没看溶月一眼,只是她出去后瞥了一眼门帘合好,就又把目光转回到凤栖身上。
她双手交握,全身放松,跪坐在地毡上,好像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平静得像假的。
温凌很厌恶她这样的淡定,他一直引以为豪的对女人的威慑力在她面前好像总是荡然无存。即便是她会哭泣、求饶,但也像是演给他看的,不是她内心真正畏惧而服从。
不知怎么,即便是他很厌恶她现在的模样,也还是忍不住盘膝坐到她对面,自然而然把皮鞭放在地面上,端详她红一块紫一块的脸,忍不住上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伤口。
凤栖“咝”地轻呼了一声,躲了躲他的手。
也出乎她意料的,温凌没有端起架子嗤笑她怕疼娇气,而是说:“当着众人的面,只能委屈你了。这件事你做得太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处理。”
他这是在问计于她?
凤栖眨了眨眼望着他,他那双乌黑的眸子里好像潜藏着恐惧。
他卸下一向的强大,此刻与她的身份仿佛是翻转来威慑掌控不了她,就开始期待她的扶助。
凤栖其实也有点诧异。不过她很快平静下来,说:“接下来,我三伯肯定会悲愤欲绝,会命高云桐全力攻打你所占领的城池,但高家军并没有这样的实力,除非他肯把并州军舍出来给高云桐一道指挥。”
她微微一笑:“不过,我觉得他不会愿意把这样的一支强军交给高云桐,会怕他像曹铮一样倚借军权不遵圣谕,弄得尾大不掉。”
“那他会怎样?”
“宁与外邦,不与家臣。外人好翻脸,家人难掌控。”凤栖继续分析,“所以借刀杀人会是他最喜欢的做法。他会加快与幹不思和郭承恩的联络,把你的势力范围改赠你四弟,逼你兄弟内讧。”
温凌脸上露出厌愤之色。
凤栖观察着他,继续道:“原本凤震尚在摇摆犹疑,所以是谁都不得罪的‘墙头草’。现在就清晰明确了,势必与你为敌。”
温凌重重地叹了口气,拧了眉头正欲说什么,却听凤栖笑道:“你想责怪我是不是?”
“责怪你也无用!”他硬生生把一口恶气憋了下去。
凤栖笑了:“多谢你啊。不过,暧昧使人猜疑,说开了倒划界清楚了于两国纷扰来说也是这个道理呵。”
她继续分析道:“幹不思是浮躁贪婪的性子,以往打不过忻州南界,过不去太行八陉,急得抓头发也没用,只能耐着性子慢慢屯兵等机会。现在大好机会放在眼前,哪能再熬片刻?并州军还没被分化操练好,内里矛盾重重;太行山俱是义军,并不真正受朝廷掌控;你奉你父汗的命令执掌河北,他要你的地盘又是悖命之举。你与其悠悠被他两方蚕食,不如趁两人都暴露出弱点的时候,去掉两个强对手。”
“你这张嘴,真是舌灿莲花!”
凤栖笑道:“那你说我分析得对不对吧?”
“对不对我哪知道?只知道是刀尖上舐血的法子!”他愤愤说,“我最厌人逼迫我。”
伸手卡住了她的咽喉,把她从坐席上拖近了:“你若与我商量,让我权衡,我只会谢你而不会怪你。如今,我哪里还有退路?我要你”
他卡的位置偏于下颌,凤栖还能清晰地说话,一口就接了他的话头:“你要我陪你一起死,对吗?”
温凌实在不愿什么都让她猜准了,只能用力“哼”了一声,然后把她一推,伸手摸了鞭子展开,看见她俏生生望过来的双眸,又不由把鞭子扔了。扑上来压迫着她,腾出一只手扯她的衣带,但带子的结打得好紧,苎麻衣料又特别牢固,半天撕扯不开。
正在恼火时听见凤栖轻笑道:“你也有你的痼疾。”
“我有什么痼疾?”他停了手问,如果她胆敢嘲笑他,他就会狠狠下手揍她。
凤栖悠悠道:“同样是‘暧昧使人猜疑’,宁愿处于模糊不清的状态,不愿意面对真相的残酷。”
他愣怔地听着,有问题想问,但真的怯懦问不出口。
她却转身摊开双手,一派松弛景象,斜眸望他:“所以,你今天若一定要奸.污我,我确实是躲无可躲,只能承受。但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愈发愣怔,抓着她裙腰的手松了紧,紧了松,她的小腰皮肤细嫩,隔着粗麻的衣料也能感觉到滑腻。但他心中却大恸,红着眼睛问她:“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我?”
凤栖冷静地看着他,最后点点头说:“是。”
他咬着牙追问:“因为我会打你?因为我太凶暴?因为我有过很多很多女人?因为……我和你处在敌国的位置?”
凤栖好半天才说:“你自己都明白啊。”
他当然都明白,但被说破了还是气得发狂,狠狠扯她的裙带,白纻面料磨得他双手红肿,死结被越扯越紧,无法解开。他最后掏出随身的小刀,硬生生挑开带结,露出她的肌肤。
他太过莽撞,匕首割伤了她浅浅的一道,鲜血一点点渗出来,在白皙肤色上显得触目惊心。因为怀过孕,她的小腹不比原来紧致,温柔而软,随着她平静的呼吸轻轻起伏着。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喊疼,平静如水地接受,当然也无分毫羞涩或爱意。
所以,就是她自己表达的:她躲无可躲,只能承受,但她不爱他,改变不了。
他可以轻松得到她的身子,但就是得不到她的心。淑刺
凤栖平静地等待,直到感觉肚子上热热的湿意,才弓起背看情况。
温凌双手撑在她腰两侧,垂着头叫她只能看见他的头顶两条垂辫粗长,耳朵上有巨大的金环,看了这么久,这造型仍让她觉得异样难看;他肩膀颤抖,双手死死抓着地上的毡,关节挣得发白;隐隐见水滴落下,温热地滴在她的肚子上,才让她恍然这是他的泪水。
“大王。”她喊了他一声,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是对他极少见的温和。
但温凌不肯叫她看见自己的脆弱,扭头起身,背着她说:“我已经晓得你的意思了。”
“温凌。”
他又是一阵大恸,摇摇头说:“你不要喊我的名字。”
那种涌上来的无助和脆弱,是他不想面对的。
“从来没有人真正爱过我,除了我阿娘可她也很早就死了。”他声音颤颤而沉沉,“你也不用可怜我,也不用装假来哄我,我早就习惯了。习惯了之后,‘没有爱’这件事,就不能打败我。”
他就着面盆里她洗脸剩下的水洗掉面上的泪痕,深呼吸了几下,鼻腔里好像留有她洗面用的胰子的香气。
他突然觉得就这样保有一点她的痕迹,而不必完全占有且彻底失去她,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种涌上来的大恸,好像很快也退潮了,他平静下来,说:“对于杀凤杭这件事,你的话有道理,且是双赢,我可以信你一些。之前你提过让我与凤震决裂之后重立新君,你那哥哥可有办法弄过来?”
高云桐是第一个得知凤杭被杀的消息的来自延津渡的蜡丸,内容不多,是凤栖的字迹无误。
他也吃了一惊,冷静下来把前因后果连起来想了想,大致明白这是凤栖破釜沉舟的杀人,而温凌被迫破釜沉舟与凤震决裂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果然够大胆狂妄。
但高云桐心里还是有些沉沉。
他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忠君爱国”。现在可以爱国,却不能忠君了;爱国还不是那种英雄般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爱,凤栖一直用她的行动告诉他,在带兵上,要曲折救国,肯为了利益做一时的让步与合作。
他撇撇嘴苦笑,这实在是超出了他一个读书人的认知。但书生意气往往不能成事,他也是在学习着更像那些高官权贵一样思考问题。
正在对着烛光往深处想,外面简陋的柴门被敲响了,之后一阵盘问,再接着是笃笃的脚步声奔到他房门前,敲了两声门问:“将军睡着了吗?”
“没有,有什么要紧事吗?”
“山下来人,说是姓凤的,打扮倒不像皇家,简朴得很。四个人:两个男的,两个女的;一老,三少。”
“有手书么?”
“有。蜡封着口,说要将军亲启。”
高云桐训练出来的兵已经很有作战及防御的经验了,又说:“检查过了他们的马车,一辆,别无他人驾驭,车中也没什么夹带的东西。”
高云桐开门接过信件飞快看完,眉宇一挑:“快请进来,但不要闹出动静,直接把人送到我那间书室。”
他飞快地更衣,疾步到了书室。
那里隐蔽,隔声也好。
他的亲信也很快把几个人带来了。舒辞
太行山山间比外面城市里温度低上好多,几个人都披着斗篷搪风,因而也都显得面目幽微,其中最后一个显得最为颓丧,几乎是被旁边一个人硬拖着,走得踉踉跄跄,很不情愿的样子。
走近了,高云桐才兜头一揖,也不称呼,只说:“请里面坐,茶水粗陋,聊以解渴而已。”
四个人进门,他警觉地把门关上,外面的一片虫鸣枭叫,一概都被隔绝了。
四个人解开斗篷上的兜帽,长长舒了一口气,为首的那个年老的妇人四下看了看,问道:“太行军常年就驻扎在这儿啊?”
高云桐第一个给她奉上了茶杯,微笑道:“王妃请用茶。太行军在磁州等属于我们的城池里也有驻军,但主力在山上,可以遥控八陉及山两边的诸州府,消息传递更通达。需要粮草补给则从所控的城池取用,百姓还是很支持的,州府里的官员看我身上有个承宣使和游骑将军的名分,一般小事也不违拗。”
那老妇笑道:“还叫‘王妃’啊?”
高云桐的脸红了红,低声叫:“岳母。”
除了缩在角落那最颓丧的一位之外,其他几个都笑起来。
年轻的女子挽着晋王妃周蓼的胳膊,笑道:“娘,虽然亭卿不在身边,有这样一个佳婿在,我们这颗心也总算可以放下了。”
又对高云桐说:“妹夫这里不错,多添我们四张嘴巴可还使得?这里两个男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娘年纪大了,我却还能做些纺绩浣洗,能自食其力。”
她身旁一个不服气地说:“恁的瞧不起我,我好歹也曾是朝廷的文臣,虽然不会种地,但帮妹夫处理一些来往文书还是没问题,烧火喂马这种应该也行,决不会白吃闲饭。”
高云桐便也笑了:“赡养岳母,扶养兄姊,本就是我分内的事。何况我虽然没拿到过朝廷发的俸禄,但在太行军里大家还没愁过饭吃。只是诸位原都是养尊处优的贵人,如今到山间乡野,不仅没有玉盘珍馐,也鲜有肥甘美味,粗茶淡饭外加山林野味为主,吃苦是肯定要吃苦的。”
大家均笑道:“这也算不得苦了。惶惶然奔逃这么久,能安定下来,不用饥一顿饱一顿,不用餐风饮露,简直是神仙的日子。谁还指望着当年王府过的奢靡生活不成?”
笑完也有些沉默,往事均不可追,只能说比起在京畿过着的囚徒般的生活要好得多了,未来依然是眼前一片白茫茫。
高云桐又看了看缩在角落里那位他现在还懒得把兜帽摘下,脸也沉在阴暗中,众人笑语的时候,他既不笑,也不说话,死气沉沉的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高云桐不由就问道:“大哥觉得呢?”
“不要叫我‘大哥’。”那人好半天才回应了一声,死气沉沉的还带着别扭。
周蓼忍不住皱眉说:“杞哥儿何必这样?你吃了苦,大家都晓得,现在总算有了依靠。嘉树是你的妹婿,也是靠得住的人,我和你爹爹当年才舍得把亭卿嫁给他。你如今又在别扭什么呢?”
凤杞终于抬头,兜帽松松地滑落下去,露出他一张憔悴多了的脸,他脸色苍白苍白的,眉宇间竖着深深的川字纹,好像比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纨绔太子老了十几岁,浑浊的眼睛在高云桐脸上一绕,苦笑道:“不是我别扭,是我不配。”
“那……太子的意思。”
“不要叫我太子!”他愈发紧张,声音都突然高了一截,然后变得抖抖索索的,“不要……叫我太子……我早就被废了,早就在秣陵思过。你们不该把我从秣陵带到这里……我,我不配。”
周蓼脸色沉郁下来,半晌才说:“贤婿,你包容他罢。他受了好大的刺激,一度想要落发为僧。后来硬被劝住了,依然自称是‘居士’,不肯茹荤腥,不肯婚娶,也戒了以往那些爱喝酒、爱跑勾栏的纨绔毛病。但我宁可他……”
她说不下去了,怜悯地看着凤杞重新垂下头,嘴唇哆哆嗦嗦好像在念“阿弥陀佛”的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259章
高云桐看凤杞这模样,忍不住就皱了皱眉,心里暗想:按凤栖传递过来的意思,她已经说服温凌,共同对付凤震,一是报仇,二是夺权,需要一个可以代替凤震的人来帮他们拉起大旗。
凤氏嫡系的儿孙极少,仅看血统和身份,不论能力的话,现在最适宜坐上这个大宝之位的就是凤杞凤霄过继子,兼祧凤霈,两任皇帝的太子,名分无可挑剔。
只是,他这能耐实也在太差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