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说:“我晓得高云桐为什么愿意和你合作了,大家都不愿意并州落入幹不思的手里,所以先共同对付他,除掉这个敌手之后你们再一争高下。不然,你手握兵权又不肯让功,幹不思不除掉,你自己就没法辖众了。你心里都明白的吧?”
她一般不太愿意在温凌面前显露她对军政的理解,但此刻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温凌一时间只觉得诧异,但绮念倒是一丝一毫都不剩了。
“不错……”温凌说,“幹不思视我为最大的敌手,但我也不可能为了讨好他而俯首顺耳,凭空把一切都让给这个莽夫。我们现在内里矛盾重重,估计很难调和了,大胜论功的时候,他身为太子,必然会视我这样的功臣权将为他权力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必然要除之而后快,我将再难以在他手下存身。”
凤栖不由叹息一声:“皇家亲情寡淡,诚不我欺。世人皆念念爱富贵权势,我却愿自己来世再不要和这些富贵权势沾边。”
“但你和幹不思却不能直接内讧开战,所以仍需有个‘引子’。”凤栖又道,“凤震的话不能信了,你还要防着他们勾结,最好是斩草除根,对不对?”
“当然对。所以,我知道凤震背叛我之后,就要打下汴梁报仇雪恨。只是……”
只是被激怒后的决策愚不可及,差点断送了自己的嫡系队伍。
温凌不由垂头问计于她:“你呢,是什么主意?”
凤栖灼灼地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踮起脚,捧着他的脸颊,把他拉近自己,低声说:“我要为父报仇,所以咱们同仇敌忾。杀他们父子,另立新君。”
温凌心想:不错,凤震不可信,立个新君能巩固自己在南梁的地位,但是人选不好找。所以也没有接话,只是对她少见的这样的温柔怦然心动,低头又想吻她,心里想:这样的女子足堪匹配我!
但凤栖一把挡开他:“愚夫!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想什么鬼?”
温凌道:“便就是想要你,也不是什么愚蠢吧?”
凤栖冷笑道:“还是清醒一些,不要被欲望迷乱了心智的好。”轻轻一推他。
温凌道:“还在守身如玉?你还念着高云桐?”
凤栖说:“笑话。我谁都不念。这会子是我们报仇雪恨、勉力求存的时候,儿女情长能成什么事?你和他,没一个是好东西!”
温凌笑起来,看看她,又看看一旁吓傻了一直在凝眸注视的溶月,终于说:“你也一样,太聪明的女儿家也不好。”
倒是不再纠缠了,转身出了门。
溶月抚着胸说:“可吓死我了。”
凤栖笑道:“你敢到我这儿来,我还以为你已经勇敢到不会轻易被吓死了呢。他又没把你拉刑房里去,你也犯不着动不动就吓死了。”
玩笑开完,说:“打热水去吧。”使了个眼色。
溶月明白,打了水回来,也是个眼色。
凤栖知道外头不近不远又有人在监视,就没说话。洗脸之后,用画眉的小笔蘸洗脸水把高云桐所填的《好事近》写在桌上。
“什么意思?”溶月用口型对着镜子里的凤栖问。
凤栖用眉笔在“会稽故地”“游湖时节”八个字下划了划,又在旁边写了个“杭”字。会稽是杭州古来所在郡望,又在“杞人”两字上点了点,最后在“汾阳令公”旁写个“郭”字。
溶月似懂非懂,指了指两个名字。
凤栖对她点点头,轻声道:“天翻地转,新声代故。”
讲到典故,溶月还是似懂非懂,一脸迷糊。但镜中的凤栖却笑了,目光坚毅。
溶月只能说:“那姓高的贼囚也太无情了,巴巴地来,结果什么都没为您做。”
凤栖从镜中看她一眼,说:“不帮倒忙就够好了。”虽然叹气,却不像其他人估猜的那样对他的负心、背叛等等有怨气。
第254章
温凌不得不选择了退兵自保。一路败军之伍几乎没有什么军纪,对未及逃走的南梁百姓烧杀掳掠极尽残暴。
凤栖随军奔波也很狼狈,但看大军所过之地是遍地鲜血狼藉,哀鸿遍野,她也十分不忍,找到一个机会对喝着闷酒的温凌说:“你好像不是不知道现在靺鞨军名声极坏,在河东河北完全不得民心,所以即便是割让之地也民怨沸腾。你到底是想抢一把就走,还是想长治久安?”
温凌阴沉沉地抬眼望她,半日,却没有想象中发一场火什么的,而是说:“道理是正理,但我若不顾眼前,也就谈不上有以后了,更遑论什么长治久安。”
他再看一眼气鼓鼓的凤栖,居然耐心给她解释道:“你以为士兵们抛家弃子、千里迢迢到异国他乡来做什么?不就是曾经我们靺鞨人被北卢欺压得活不下去了,不得不奋起反抗?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求生法子,侥幸活下来的,难道不指望着带些战利品给妻儿过些好日子?军纪要紧,不错,但也得在士卒们觉得卖命有价值的前提下。不然,血战的高压之下,毫无所获,无从发泄,自然会军心颓败,哪个肯给你卖命?”
他有些沉郁地望了望帐篷外,恰见几个士兵抓了一个作为战利品的汉人少妇,揪着头发一路往自己帐篷里拖。
少妇怀里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发出了银亮的哭叫声,那少妇抱紧了孩子,哭求着:“你们放过我的孩子!放过我的孩子吧!……”
靺鞨士兵们大多数听不懂汉语,只觉得那少妇聒噪、婴儿也聒噪。于是兽性大发,抢过孩子狠狠往地上一摔,见那少妇撕心裂肺惨叫着、扑过去要护自己孩子,便都哈哈大笑起来,上去把她扯开。
少妇灰旧的衫裙很快被撕裂,露出伤痕累累的肌肤。而男人们愈见她悲伤,他们就愈是兴奋,都不及到帐篷里,已然开始解裈裤,把人按在一块平整石头上,摁手的摁手,抬腿的抬腿,轮到的激动不已趴上去,轮不到的亲、摸、捏、咬……先泄.欲再说。
凤栖虽然知道战乱之下,普通百姓是生不如死,女子尤其可悲,但亲眼见这禽兽般的举止,也无法忍受。
她转身“咚”地在温凌肩膀上打了一拳,见他瞪大眼睛又惊诧又愤怒。怒火还没发出来,凤栖先转身几步出了门,到那群士兵旁边,自忖也无力拉开那么多人,悲愤地又回瞪了温凌一眼,到一边地上抱起了那个婴孩。
小小的孩子摔得一身泥与草,哭声微弱,不过幸得是泥地,长着厚厚一层草,还活着能哭。
凤栖顾不得脏污,小心抱着孩子,轻轻拭去他脸上的脏污和眼泪,揉了揉他头上撞出的肿包,轻轻拍了两下。小婴儿抽噎着,抬头望着她,渐渐平静多了。
跟出来的温凌,刚刚的怒火好像消散了,他看着凤栖抱着婴儿温柔的模样,喉结一动,转身过去对那几个士兵说:“光天化日下一个个光.屁股做这事儿,丢人不丢人啊?人先撒开,晚餐后掳来的女子一律交营伎那边管理,要睡也要按规矩睡。”
几个人讪讪地放开人,提上裤子。
那被辱的少妇痛哭着,胡乱整理了一下衣衫,就连滚带爬地冲过来看自己的婴儿。
凤栖看着少妇鼻青脸肿、满面泪痕的模样,心里一酸,递过婴儿说:“还好,活着,应该也没重伤。”
少妇顾不得跟她说话,一把抢过孩子抱在怀里。
婴儿闻到母亲的气味,哭声也止住了,撅着小嘴往她怀里拱。
那少妇抹一把泪,揭开衫子给孩子哺乳。孩子吃到奶,小脸蛋一鼓一鼓的,很快肤色也红润了。
若是没有战乱,这也是温馨和美的一幕场景。
温凌把凤栖拉回帐篷,听见她一直在啜泣。
他刚刚那些火气也消失了,半日道:“你现在可知道我一向对你客气了吧?你看看其他女人,都是受这样的罪。”
又委屈巴巴说:“你刚刚还打人。又不是我的错。”自己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觉得那里酸痛酸痛的,甚至想让她再打两下,只是她无声流泪的样子实在叫他陪着心酸,所以不敢造次。
“你就不能好人做到底,让她回家去?”
温凌嗤笑一声道:“我对她做了好人,对给我卖命的士卒就是十足的恶人了男人在外这么久辛苦打仗,营伎又有限,多少日才能排队轮到一次,不让他们泄泄火气岂不发泄到其他地方去?”
又说:“别说他们了,我这阵子都一肚子邪火……”瞟了凤栖一眼。
凤栖回他一个白眼:“你睡营伎又不用排队。”
“亭卿……”他想着她抱孩子时温柔典雅的母性光辉,不由腻歪着拉过她,不出所料又被她扭开。
“冀王,可别!”她说,“我现在满脑子就是那个被辱的少妇和她的孩子,自己仿佛就在受那样的□□。你可别给我这样的联想,叫我看到你就浑身战栗恐惧。”
温凌看她瞪视过来的双眸,有些灰心,更多是对她无奈:“怎么,我碰你一下就是叫你也受辱了么?我在你心里也这么不堪?”
手倒不由松开了,挓挲着好像不知道往哪里放。
凤栖自然能敏感地捕捉到他的情绪。她现在在倚仗他少见的爱意拿捏他,但凭男人的爱是不可靠的,只要他的理性算计一回来,拿鞭子勒着她的脖子逼迫就范这种绝不会仅仅是上一次而已。
“你放了这些掳来的南梁人吧。”她语气平静下来,“真的,我看不得。”
温凌又是一副嗤笑形容:“你也算血雨腥风里历过了,怎么还这么幼稚?刚刚那个我给你面子,但难道每一个你都要救下来?怎么可能呢?你也晓得,我这回是输了,士气已经萎靡了,仅靠着一路所获的奴隶和粮食还能稍微提振一下,再让他们看到我只听你的话,跟个娘们似的搞‘仁恕之道’,让他们饿着肚子,还饿着心,我将来还要不要带兵了?”
凤栖道:“我看你倒是最萎靡,难道还不愿意金盆洗手停战?还想继续打下去,给你弟弟做嫁衣裳?”
温凌苦笑道:“是啊,攻打汴梁半途而废,毫无所获,我是萎靡了,现在也是坚持得很艰难。但是我没有退路。凤栖,你不是不知道,我没有退路,只能走下去。”
他有厌战的情绪,但是不敢露出来分毫,只在她面前,用苦笑的表情出卖了自己。
凤栖摸了摸他手心里的茧子,斜瞥上去说:“孟津渡和延津渡都是你的,配合得好,你的士气能提振起来。”
他手心痒痒的,低头看了看她纤细的指尖,不由重新望她的脸:“怎么提振士气?过黄河后打赢太行军么?”
心里想:这帮蹿山猴子一样的贼囚军,地形熟,人又多,打赢不容易;而且赢了也得不到多少好处。
凤栖笑道:“不好意思,我看你打不赢太行军!”
察觉到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凤栖并不害怕他即将翻脸的模样,笑笑道:“何必,舍近而求远,舍易而求难。”
“何谓易?何谓难?”他虽然有些将信将疑,但谈到军国大事,刚刚的一点点绮思立刻消失了,对凤栖也更有问对谋士的感觉。
凤杭志满踌躇地从洛阳渡口登上了楼船,望着黄河对岸的巍巍群山,用手中的扇柄拍了拍掌心,对身边人笑道:“章谊那老儿机关算尽,想着用冀王和我七叔来威胁官家,殊不知官家早就对章谊深怀戒心,日常召见章谊老儿时,都要在靴掖子里藏着一柄短刀,防着这老东西动弑君的念头。”
身边那位点点头说:“并州何等要地!要是付给了章谊那叛臣,等于拱手让给了靺鞨。官家不容易,苦心孤诣减少国家的损失。”
凤杭只冷笑了一下,避开这个话题,只说:“章谊当年回京,说自己是从靺鞨乱军中逃回来的,又说学得一些靺鞨语,肯为和议出点力,爹爹自然要观察观察他,现在他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就算爹爹不杀他,也自有天要杀他!”
“可不是!这次借曹铮的脑袋,用太行高家军的水战,诱使温凌跨越黄河,深入腹地,而被高家军背袭。温凌大势去矣!”
“章谊的后台倒了!”凤杭笑道,“高云桐总算见机,没有为曹铮一事纠缠爹爹;打了胜仗之后,官家允诺给他承宣使之职,又暗暗嘱他上书弹劾章谊,他甚是乖觉,一一照办,特别是上书劾章谊十三大罪状,条条分明当年他当太学生的时候,据说就上书弹劾过章谊,现在新仇旧恨一起,看章谊他还有何辩驳之辞!”
章谊倒台不会久矣,太子觉得自己这个并州节度使也稳了。
虽说历代太子多不掌兵,但总有例外,他想着唐肃宗就是在马嵬兵变之后分兵独立,权术高明而终于坐稳了位置。如今同样是乱世,他何必还一直战战兢兢侍奉他那个阴险无情的爹爹呢?
现在高云桐掌控了黄河四个渡口,想必温凌只能做困兽之斗,他在哄一哄那个呆书生出身的“高将军”,许诺个更大的官职,让他死心塌地为自己卖命,那自己可就军心民心都有了。北边的郭承恩又悄悄承诺了给钱就办事,将来又是自己的一支力量,东宫亲卫加上并州军和郭家军实力不可小觑。
想着,凤杭越发觉得自己神机妙算,忍不住想要吟诗填词,晚上楼船上照例会开酒宴,正好让自己新宠的一个歌伎唱一唱。
正在按着节拍,想了两三句,突然觉得水下一震,不由喝问:“怎么回事?”
身边的内侍赶紧飞奔下去看,一会儿又传话上来:“殿下,估计是水里又拦阻敌船的铁链,绕住了我们自己的船。”
凤杭怒道:“孟津渡这里的守将是做什么吃的?靺鞨人已经被打回去了,他还不记得把铁链子撤掉?”
气是气,但河水下的铁链直接绕住了楼船的船舵也只有楼船这样吃水重的大船才容易被绊住,大家只能在河中心耐心等待水性好的人下到河中,把卡住的铁链一点点从船舵上取下来。
焦急等待中,填词的兴致也没了,气呼呼只能喝点酒散心。
远远地看见逆行上来的几条走舸,看着像是南梁水军的衣着,也没有在意。但一会儿见那几条走舸后面跟着跟多船只,密密麻麻渐渐要把黄河堵住了一样。
凤杭有些慌,问:“着人派小船去看看,是哪个营的水军。”
太子的亲卫趾高气扬坐小船去传话了,但半日小船都没有回来。
凤杭感觉到不对劲了,四下里望望,颤着音说:“只怕……是哪支叛军?快叫他们看看,楼船能走了么?”
得到的是否定的答案。
他愈发慌了:“赶紧的,弄条结实的船,让我坐了到河北边的河阳县去……不,掉头,回洛阳去!”
楼船后有跟着小船,凤杭狼狈到鞋、裤、袍俱湿透了,才终于下到小舟上,命护卫的水军拼命划船。
夏季黄河湍流,直把船只往东送,护卫们使出了吃奶的劲往洛阳方向去,但不需要多久,那些飞快的走舸已经围住了凤杭的去路。
凤杭此刻也只能强作镇定,奓着胆子问离来最近的那条走舸上的士兵:“你们是哪一镇、哪一营的,知不知道我是谁?”
士兵穿着的好像还是南梁的军服旧到看不出颜色,补丁摞补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