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桐忙上前扶她,忖度了一下亦随着凤栖叫了一声“三姊”,然后说:“是亭卿安排你过来的?她闯到温凌的营地去了?你知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这一叠连声的问题,凤枰只是痛苦地摇了摇头,起身后缓了好半天才坐下说:“高将军,我说她太傻!我与她,都是一条命而已,她何必用自己去换我?温凌那个人连禽兽都不如!我不敢想象他会怎样对待亭娘!”
说着,又捂着脸哭泣不已。
虽然担忧凤栖,现在高云桐只能安慰凤枰:“亭卿是三郡主的妹妹,血亲最亲,怎么可能坐视三姊在温凌那禽兽那里受苦?只是她进了相州,如今知不知道情况如何?”
凤枰捂着脸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高云桐确实是很失望,只是不好说。
在这样紧要的时期,凤栖的眼界、历练与个人能力远远强过凤枰。以自己的性命去换姊姊,姊姊却百无一用,她实在是太不明智了。
如今却也只能安慰道:“再说吧,姊姊平安就好。”
凤枰放下双手,露出苍白面孔上的满颊泪痕。她左右看看,说:“能不能借一步说话?我有一些消息。”
耿大哥立刻说:“没问题,里面就有个单间。四边是泥砌厚墙,除门外只一扇窗,关上窗户,外面打雷里面都听不清。”
凤枰来到单间里,才用残缺的手指从主腰里掏出一个蜡丸:“临分别前,亭娘悄悄给了我这一个蜡丸,叫我尽力交给你,说你能看懂她的意思。”
高云桐打开蜡丸,里面团着一条薄如蝉翼的绢布,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乍一看只是首长诗,但高云桐确实能明白她藏在诗里的隐语。
他看完后想了想,说:“曹将军舍身回汴梁,估计会遭杀害,但他会联系上宋相公,用宋相公遍布大江南北的门生故旧,重新矫过朝野清议,揭开如今这位官家的真面目,为我这里争取河东河北的民心支持。”
他看了看凤枰震惊的面色,说:“曹将军自愿回京,等于是自投罗网,官家就在等这个能杀掉他的机会。”
顿了顿又说:“现在应该还没有动手,说明过不去清议这一关;或者曹将军骨头够硬,任凭拷打也不肯认罪,大理寺也不好硬按罪名在他头上。”
凤枰是典型的闺阁女儿,不太懂朝野的情况,懵了半日,说:“爹爹和母亲求了官家让我出嫁,原是为了递消息给亭娘的,消息夹在作为嫁妆的干点心盒子里,原以为能够妥妥地送到并州,再送到磁州去,但是我被温凌捉了,那些点心盒子全留在孟津渡。”
“晋王是要递来什么消息呢?”
凤枰摇摇头:“具体我也不晓得,他们知道我怠懒记这些事,也没有告诉我。只是我听母亲说起过,我夫家是并州缙绅之家,姓张,在前朝时原是个商贾出身,但积累了一定家资之后重视子孙读书,所以也有书香之名,现在不做生意家境大不如以前,但在并州往各处商道上仍都有人脉,甚至与一些占山为王的寨子关系都好。母亲吩咐过我,嫁过去要守妇道,但也要说动夫家帮一帮妹妹和妹夫,至于怎么帮,我也……不太清楚。”
她赧颜起来,恨自己一心只当有德无才的淑女,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简直就是个废物。
高云桐安慰她说:“三姊的这些消息已经很重要了。等过一两天我就叫人送姊姊去并州完婚。”
“哦!”凤枰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母亲曾吩咐,等我到了并州,要与四妹联系,她给了四妹一份家资,说如今正是毁家纾难的时候,叫她不要小瞧这份钱。只是钥匙……不知道在哪儿。”
高云桐想了想,指着蜡丸薄绢中的一句话:“‘金月西入秦,青磁营故邑。一镜奁如故,是彼中天日。’这句我先没读懂原来是这个意思:‘钥匙’二字嵌在句子里,是在她妆奁的中间小屉里。”
他抬头想了想:“我确实应当去一下磁州,它与相州相邻,如今没有做主的人,只怕军民惊惧已极,得鼓舞鼓舞士气,挡住温凌,保住滏口陉。”
凤枰说:“我能做什么?”
高云桐说:“三姊就到晋阳夫家去吧,虽经历了这些磨难”
他看了看凤枰苍白的脸色,以及少了一根手指的、伤痕累累的左手,心底里哀叹了一声:“总算能够苦尽甘来的。”
凤枰摇摇头。
高云桐想:她是千娇万贵的郡主,这次在温凌那里受了大罪,提到夫家时格外面无血色、满眼愧臊,估计也被那恶魔夺了贞洁,势必担心读书人家的夫君会瞧不起她。
“其实,非常之时”他安慰了半句,想叫她不必以贞洁为意,又怕自己猜测有误,反而触了姑娘家的忌讳,所以半句话吞吞吐吐说不出口。
倒是凤枰说:“不错,非常之时,我也应该向亭娘学学了。嫁人合卺、相夫教子,是和平年份的事,如今不论男儿家女儿家,哪个顾得到这个!我虽然不才,但既然母亲让我递送消息,便是赋予我的重任,我前头搞砸了,也不会一直搞砸。非常之时,高将军这里需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亭娘为了我牺牲那么大,我也愿意为她赴刀山、下火海,不愧怍为凤家的女儿!”
高云桐动容,稽首称谢后,说:“如今我最想知道的是相州凤栖的消息,想必凤栖也最想知道我们这里和汴梁的消息。只是她身在敌营,得到消息的渠道几近于无。姊姊到并州后,可以找几个人……”
送走凤枰,他们紧跟着就得到了消息:
曹铮在大理寺被审讯,按在头上的罪名十二条,最重的一条就是拥兵自重,意图不轨,但他扛住了几轮拷打,硬是不肯承认自己有叛乱的意思。
而自从曹铮被下了大狱,枢密院由太子凤杭兼领,把朝廷负责军务的要枢,硬生生变成了落实和谈条目的部门。民间渐渐起了议论,都道靺鞨新和约中提及要割让河南,朝廷要整个迁都到应天府,或许还要继续南迁到金陵,原本观望着的河南官员、百姓,看到不仅仅是赔些岁币,顿时就不愿意了。
高云桐道:“好得很,靺鞨迫不及待了。这样丧权辱国的和约出来,官家若还想推进下去,必然激起民愤。”
他忖了忖,亲自给朝廷上书,以游骑将军的名分反对和议,反对给曹铮定罪。
“这样,不是惹恼了汴梁的官家?”
高云桐冷笑道:“就是要惹恼他!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
温凌对凤震的逼迫越来越紧,是因为他担心幹不思一旦从晋地推进过来,就要抢他的功劳苦心孤诣那么久,受了不少委屈,当然不愿意让幹不思得现成便宜。
然而南梁一贯拖延,别说和议总是迟滞,即便是给曹铮定罪这样的小事,也拖拖拉拉完成不了。
温凌气急败坏,期间给凤震去了好几封密信催促。
而汴梁转回的密信不仅递铺兵都比靺鞨的骑兵慢两天,而且还是一副温吞形貌,语气文绉绉的仿佛也不着急,只顾着说自己的难处:
“和议中岁币与犒军金尚可集举国之力凑齐,然割让河南则同于割让国都,其间为难之处望大王体谅!”
又说:“鄙国刑赏陟罚均由《大梁律例》所出,便是皇帝亦无权越国法而从事,曹铮坚不认罪,刑讯拷掠已出乎常情,民间亦有载怨呼声,实不能立时定罪枭首。但请大王放心,曹氏必杀无疑,以待时日耳。”
温凌把来信揉成一团,怒道:“放屁!他就是这么哄三岁小孩般哄我的么?!”
紧跟着吩咐:“先从孟津渡派一支水军攻打洛阳,叫汴梁看看我们的能耐!”
凤栖在军营里,当然很快就听到了士兵们拔营的动静,等温凌回来,她就问:“怎么了?要开战了?”
“不关你的事。”温凌没好气地回答,自己唤了亲兵过来给他换穿铁浮图甲,一脸怒容。
凤栖冷笑一声。
温凌听见她的笑声,越发愤怒,斜眸问:“你笑什么?”
凤栖说:“笑你只敢往南打。”
他确实不敢往北去。
北边就是磁州,看起来一座小城,却因周围太行山里那些亦军亦民者的偷袭,常常打得靺鞨军晕头转向。
但这话气人,他逼近前去,把她脖领子揪起来,冷笑道:“等我屠了洛阳,多送点人头给你玩玩。”
凤栖别转脸避开他的锋芒:“我才不要。人头能当蹴鞠踢么?”
温凌心里想说他总要把高云桐的人头送来当蹴鞠,给她死心才好,但现在没这个实力打败深藏于山林间、又会随时冒出来的高家军,也不敢放大话招她讪笑,只能恨恨道:“你瞧好了!总有一天……”
凤栖不接他的话,只说:“你松手!掐疼我了!”
他气得好笑:“你一个囚徒,我供你好吃好喝已经够客气了,想打你杀你都不需要多考虑,你还以为你是冀王王妃呢?”
凤栖挑一挑眉:“你杀啊!”
杀还是不忍,但他开拔,也把她带在车上,任凭行路颠簸。
凤栖被捆着手,从车窗外还是能看到旷野的风景,有时候奏报声音高亢,她也能听见。
往南下,靺鞨几乎没有对手,大军在孟津渡过河,南梁的守兵逃得一干二净。
温凌在河北侧指挥作战,审视军报,很快就看到凤震哀告乞怜,求他退兵的文书。
他扬眉吐气地把这封军报拿给凤栖看:“我一路推进毫无阻碍,想要再次打下汴梁也是极容易的事。你看吧,三日内,曹铮头颅必然送到我这里。”
凤栖很冷静,接过伯父的亲笔文书扫了一眼,文书就被温凌夺走了。
但她一目十行,已经看到了紧要的信息:
凤震写一笔好字,但开篇就是“臣震”,奴颜婢膝不一而足。
凤震不及迁都,只能摇尾乞怜,希望温凌再给他一点时间,和谈必会谈成。
为了表示诚意,送黄金白银先为“犒军”,再选教坊司美人为众将“解乏”。
最后表示,曹铮无论如何都会杀,拿不到谋叛的口供也要杀,大理寺无奈,已经给那十二项大罪一一注脚为“莫须有”,便是“也许有”“大概有”的意思。当凭这“莫须有”三字给曹铮定死刑。
凤栖咬着牙关,这天愤怒得没有吃饭。
温凌却很高兴,叫手下堆了高高的篝火,请了萨满唱傩跳舞,来感谢白山黑水神对他胜利的保佑,军营里狂欢到半夜。
他跳舞跳得热,脱了上衣进了营帐,拿着一壶酒就给凤栖灌,醉醺醺说:“来,陪我一起喝,一起乐!”
凤栖把被强灌进嘴的酒全部吐了出来。
温凌也不生气,看了看她说:“听说你今日不曾好好吃饭?那怎么行?”
又拿了烤肉、饼子往她嘴里塞。
凤栖自然又是一顿挣扎。
他倒没有生气,笑嘻嘻道:“你不用跟我闹,我不过是心疼你还怀着孩子,身子骨娇弱。不过要是你把孩子饿没了,我也挺高兴的。”
又说:“可惜可惜,铃鼓声虽然节奏欢快,没有你们中原的琴瑟琵琶好听。营伎里没有擅长这些的,都是二把杈。你给我弹一曲?”
凤栖听他颠三倒四、胡言乱语,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终于说:“我才不要拾你的余沥。”
温凌没有听懂,四仰八叉躺着快醉得睡着了,迷迷糊糊间说:“怎么,嫌这肉不好吃?没事!你给我弹一曲,我给你吃点好的!”
凤栖从送他回来的营伎手中接过一把琵琶,试了试音色果然不好,但抱入怀中,抚弦轮指,技艺高妙可以掩盖音色的粗粝。
温凌闭着眼睛听完一曲,连连喊妙,又问:“这首曲子叫什么?”
凤栖轻轻答:“《将军令》。”
转眸看他,他已经睡着了。
她目光幽冷,把自己最幽深的悲愤,轻轻融入揉弦的手指间,亦把对曹铮的敬佩、哀思融入低沉的曲中。
第236章
第二天,温凌揉着胀痛的脑袋,打了个哈欠,然后扭头看了看:离他远远的凤栖蜷缩在一张条凳上睡着了。
她被折磨这几天,无心茶饭、无心睡眠,眼见的就瘦了下去,脸也蜡黄的。
温凌拿了一条薄丝绵被子,轻手轻脚给她盖上,她却陡然醒了,惺忪而惊惧,一时没有掩饰得住。
“你干嘛?”
温凌板起脸说:“你想把自己冻死?我可告诉你,你不吐露出太行高家军的消息,死都别想死!”
凤栖撇撇嘴,把那被子一揭,在他发火之前坐起身,嘟囔着:“这大夏天的,不盖被子还能冻死?真是……”
后面嘟囔声越发小了,估计是在骂人。
温凌又好气又好笑,撸袖上前好像要挥臂打人了,但实际上到凤栖身边,只是捏了她的脸一把,凶巴巴说:“昨晚上没给你捆上,倒酿得你无法无天了?要不是看你脸上淤青还没褪尽,我又该抽你一顿了!”
嘴是凶的,但心里却一阵窃喜:她的皮肤好滑好嫩!手感真不错。
因而也暗戳戳的欢心,凶巴巴把她先捆了,接着到帐篷外头瞧了一回军伍晨练,然后安排拔营,把她往牛车上一丢,鞭子一甩,对身边将士人道:“一批人把孟津渡守好,其他人随着我往东去,黄河上的延津渡,是扼住汴梁咽喉的好地方。咱们到那里去等曹铮的人头!等不到曹铮的人头,就再一次渡河到汴梁,去拿那狗皇帝的人头!”